打铁声戛然而止,整条街道一片死寂。
所有人心中都只有一个想法,今日狼山城又要死人了。
在崇尚武力,以拳头为尊的北雍,如朱哮海这般豪横跋扈的将种子弟比比皆是,这些手握兵马的地方武将就是规矩,甲士手里的刀弩就是道理。在中原有句老话,叫做民不与官斗,而在北雍有句老话,叫做民官皆不与兵斗。不怪中原百姓骂一声北雍蛮子,若是中原的世家子弟,即便跋扈也绝不敢嚣张到目无王法的地步。
可北雍各个州郡,除却将军府所在的朔方郡,此类恶霸行径对当地百姓而言早已见怪不怪。
朱哮海一手按在腰间刀柄上,眯眼打量那个站在街边,抱剑而立的青衫女子,嘴角泛起一抹隐晦笑意。
身后一名凭借一身拍须溜马功夫得主子青眼的扈从眼珠子一转,便知主子心意,于是探出脖子,凑前小声道:“公子,这小娘子一看就是外乡人,那细皮嫩肉的模样许是从青州来的,吃起来可比铁匠铺的小妇人可口的多,公子您放心,只要您一声令下,兄弟们保管不再失手。”
朱哮海冷冷斜了那扈从一眼,后者讪笑着轻轻打了自己一嘴巴。
前几日春光明媚,这位统帅府的朱大公子领着一帮狗腿恶奴出城围猎,回城时遇见一对刚进城的小姐妹,长的那叫一个水灵灵,尤其是年纪稍长的女子,身段玲珑气质冷艳,一眼就险些把朱大公子的魂儿都给瞪没了。在狼山城吃腻山珍海味的朱哮海何曾尝过这等江湖女侠的滋味,二话不说就要把人掳回府里享用,没成想十几个身手不俗的彪形大汉愣是给那女子一人就揍趴在地上半晌没爬起来。朱哮海自己也未能幸免,叫那女子一剑就给撂下了马,屁股都摔成了三瓣儿,趴在床上嚎了三日。只是这种丢脸丢到姥姥家的丑事朱哮海不敢跟家里人说,等到能下地,便又领着狗腿恶奴出门寻仇,好巧不巧碰上了卖刀救母的少女。
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只找苦命人,老话当真说一点儿没错。
朱大公子此时心情却是大好,但看那青衫女子的眼神不敢过于露骨,摸了摸下巴道:“模样是好,就是瘦了点儿,那把剑看着也碍眼的很。”
狗腿扈从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公子明显就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毕竟眼下当街这么多人看着呢,若重蹈几日前的覆辙,场面委实有点难堪,以后传出去,朱大公子还怎么在上西道耀武扬威?
扈从小心翼翼道:“那小的再去喊些兄弟来助阵?”
朱哮海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压低嗓音道:“一个小娘们儿而已,还得本将用宰牛刀不成,你当咱们北平骑军各个都是吃素的?”说着,他抬手一指,朗声道:“儿郎们,此女对朱大将军出言不逊,给本将拿下,押回去问罪!”
街面上的围观人群虽早已明哲保身的让出了一条宽敞大道,但十几步的距离委实不够冲锋,十几名骑卒却也没有丝毫的犹豫,当即策马抽刀撞向青衫女子。
在场许多人都不曾上过战场,但脚下震震马蹄却似擂鼓敲在心头,不由得让人心惊胆战,同时也有不少人为那青衫女子扼腕痛惜。
少女见那些铁甲骑卒冲撞而来,仿佛吓破了胆,愣在原地不知闪躲,所幸小妇人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拉进了铺子里。小妇人自己眼下亦是六神无主,此祸事源起于铁匠铺却连累了一个毫无干系的外乡女子,良心不安的小妇人看向自己的丈夫,打了半辈子铁,也见多了这等荒唐事的中年铁匠只是沉默不语。
眼见那帮人强马壮的骑卒就要撞上青衫女子,小妇人下意识捂住了少女的眼睛,自己也别过了脸。
只是意料之中的哀嚎并未响起。
唯有一声沉重的闷响,宛如晴空炸雷。
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瞪大了眼睛,仿佛白日见鬼。
比起燕字军中精锐骑卒的甲等战马,这些同样出自沂州马场的北平战马显然稍逊一筹,离青衫女子不足五步时才将将爆发出冲劲,只可惜势头刚起,不等马背上的骑卒借势挥刀,马腿便莫名其妙折断,连人带马径直撞向大地。紧随其后的几名骑卒饶是骑术再如何精湛也不可避免的衔尾相撞,一时间,街道上人仰马翻,尘土飞扬。
在看那青衫女子,纹丝不动,好端端的站在那里。
冲在最前头折断马腿的那一骑直接飞扑出去,摔在青衫女子脚下,若非女子好心用脚踩住了他的头,兴许还得滑出几丈远。
前一刻还气势汹汹的十几骑眨眼间便撞成了一锅粥,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在场近百双眼睛,没人看清那青衫女子是如何出手的,就好似这些骑卒左脚拌右脚,自己把自己给摔死了。
只剩一骑独自站在街道另一头的朱大公子,此时不用去看也知道是怎样一副盛怒表情。先前搭腔的狗腿扈从留了个心眼,冲撞时故意落在最后头,人与马都只受了轻伤,他咬牙重新翻上马背,回头望了一眼朱哮海,在后者眼神示意下拨转马头疾驰而去。
明眼人都清楚,这是打不过喊帮手去了,只是那袭青衫从头到尾连眼皮子都没抬一下,人没动,剑也没动。
那些躺在地上小声哀嚎的骑卒心知这是撞上了硬茬子,宁肯躺着丢脸,也没谁傻啦吧唧的再冲上去表忠心。
在一语惊人之后,青衫女子缓缓抬头看向朱哮海,又问了一个毫无干系的问题:“你那猪蹄妹妹还没回来吗?”
双手不自觉拽紧马缰的朱哮海面色阴沉,丝毫没有回答的意思。他在狼山城横行霸道了二十几年,从未栽过这么大的跟头,今日出门为防碰上那对小姐妹,随行扈从皆是从北平骑军中精挑细选出来的个中好手,虽比不得以一敌三的燕家铁骑,但也不该毫无还手之力。
听人说是一回事,亲眼见识又是另一回事,以往即便遇到过一些所谓的江湖高手,大都在知晓他统帅府大公子的身份后选择忍气吞声,他倒想亲自验证一下,对付一个高手究竟需要多少普通甲士,是否真如世人所言,可一剑破千甲。反正统帅府家大业大,这点程度他朱大公子还挥霍的起!
未待多时,整条街道开始轻微震动,而后逐渐变成轰隆隆的雷霆之势,两旁围观的百姓早在嗅到一点风吹草动时便四散奔逃,或钻入小巷,或躲进临街店铺,明知极有可能被殃及池鱼,但谁也不想错过这场难得一见的重头好戏。
几个眨眼间,街面上便干干净净,那些躺在地上装死的骑卒,在听到第一声马蹄时各个精神抖擞,立即爬了起来,一面提防着青衫女子偷袭伤人,一面将重伤的袍泽拖离主战场。
铁匠铺内,三人神色各异,小妇人吓得手脚冰凉,她下意识去拉铁匠的胳膊,这才发觉自己丈夫的手臂异常僵硬,死死抱着大刀的少女更是止不住的浑身发抖。事态已发展到不可挽回的地步,远非他们这些平头百姓所能承受,无论今日谁生谁死,他们三人的下场都已注定。
就在此时,青衫女子朝铺子内望了一眼,嘴角扬起一个和煦笑容。不知为何,小妇人顿时觉着安心了不少,少女抱刀的手臂似乎也轻松了几分,那一眼好似在告诉她们,有我在,不必害怕。
中年铁匠长呼出口气,低头看向自己的妻子,眼神柔和,有一句话他一直没来得及告诉她,能娶到她这样的女子是他这辈子最大的福气,所以每日打铁他都很卖力气,他从未想过扬名立万,只想凭本事给她过上好日子,奈何世道不平,那他便只能竭尽所能的保护她。可惜他也没能做的多好,当那些豺狼虎豹围在铺子前偷窥她美色时他只恨自己不是江湖高手,她还总安慰他不过是看两眼罢了又不少块肉,原以为这样的日子不会太久,等再多攒点钱自己手艺再好点儿,就不用她再抛头露面,而如今,这还算太平的日子就要到头了吗?
其实也好,至少不必再忍气吞声!
中年铁匠收回目光,眼神坚毅,朝少女伸手道:“小姑娘,刀可否借我一用?”
青衫女子瞥了一眼拎刀走出铺子的铁匠,并未诧异,只是淡淡道:“你就站在那里,其余的都交给我来便好。”
中年铁匠微微点头,持刀而立,这一刻,他忽觉胸中豪气万千!
街道两头人影绰绰,目光所及铁甲森森,如同风雨欲摧乌云压顶,马蹄声却在此刻骤然停止,好似在等待最后的冲杀。
朱哮海笑意阴冷,眼神却是遮掩不住的得意洋洋,“小娘子,眼下后悔还来得及。”
青衫女子依旧从容不迫,扫了眼堵在街道两头的骑军,嗤笑道:“就来了这么点儿人?”
朱哮海轻蔑一笑,只当她是临死前的装腔作势。
手心里全是汗水的中年铁匠忍不住嘴角一抽,这姑娘也忒不知天高地厚了,两边加起来至少有百骑之多,真要冲锋起来整条街道都能给轻松踏平了,你个年纪轻轻的姑娘就算真是什么江湖高手,能有多高?
可下一刻,铁匠就震惊的脑子只剩一片空白,而朱哮海再也笑不出来,恨不得自己今日从未出过门。
青衫女子抬手指了个方向,问铁匠:“统帅府是那个方向吗?”
铁匠点点头,“那座有六角飞檐阁楼的地方,便是统帅府。”
话音刚落,街道两头齐刷刷一片抽刀声响起,不似雷鸣,却犹胜惊雷!
上百把刀悬在自己主人头顶,不等这些丢刀的骑卒反应过来,百把飞刀如得号令,调转刀头飞向统帅府上空。
接下来,狼山城满城皆有幸亲眼目睹。
那座在上西道一手遮天的统帅府邸,下了一场惊天动地的刀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