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以前,北平郡狼山城便威名远播,从大秦时期起先后三百年间皆做为抵御北蛮的囤兵重镇,此后因神都洛阳的建成而埋没锋芒,这座屹立至今近八百年的古老城池仍是困龙关之后第一道坚固防线,曾有“狼山不倒,铁蹄莫入”的说法,只是如今已无人再提及。
在畜牧农耕皆贫瘠的上西道,当地百姓大都以打铁为生,尤其北平郡的铁匠名头最为响亮,每年朝廷从此地选拔入京的匠人便有上百之多,而留给北雍的却寥寥无几。这些能工巧匠多数一去不复返,运气稍好些的没两年便可举家迁至豫州,从子女那辈起便成了地地道道的中原人氏。
于此,北雍地方官员不免颇有微词,将军府倒是从不过问。
城内街道两侧的铁匠铺子多如牛毛,铁器好坏自然参差不齐,但就如某个入宫当差的大匠师所言,狼山的铁匠手艺再差也比中原强百倍!这话还真不是吹嘘,就拿马掌来说,唯有狼山的铁匠敢拍着胸脯说能跑千里而不损,要知道寻常铁匠打出来的马掌通常跑三百里便得一小修,五百里就得适当更换,千里不损那是想都不敢想,马蹄子都得折了。当然,真正让狼山铁匠扬名万里的还得属铸刀,那些驰骋沙场的燕字军将士,手里的每一把北雍刀皆出自这些狼山铁匠之手,也只有他们的手艺配得上墨家堡钜子不同于常人的天马行空。
有个青衫女子抱剑走在大街上,双手拢袖,左顾右盼,来往行人大都携有兵刃,也就不显得她如何张扬。早两年马踏江湖时,人人噤若寒蝉,各地方州郡为积极响应朝廷政策纷纷下达禁武令,但就算在那个时候,狼山城仍是人人佩剑带刀,与当时聚集了无数江湖人的东海修鱼城各自成为混沌中的一片江湖净土。
打铁这种气力活自古便是以男子为主,但在狼山城随处可见女子挽袖扎发,挥洒香汗的打铁场景,若是女子生的再貌美些,那柔中有刚,刚中有媚的景象便越发赏心悦目。只不过做这等苦伙计的大都是妇人,二八年纪的女子极为罕见。
满街充斥着此起彼伏的砸铁声,听久了竟觉着有些悦耳。
前边儿不远处的一间铁匠铺子围了不少人,从门前经过的路人也不自觉放缓脚步朝铺子里张望,但凡是男子,人人脸上都带着一种不可言喻的痴迷笑容。
青衫女子站在人群外,隔着几步之遥望去,原是有一妇人正在打铁,烧铁炉的热焰滚烫,站在炉子边打铁的小妇人只着了一件清凉薄衫,仍被烤的香汗淋漓,前胸后背的衣料都浸湿了大半紧贴在身上,胸前朦胧弧度随着小妇人打铁的动作一颠一颤,再加上小妇人那张不输江南女子的秀丽脸蛋,当真是好一幅春色妙景图。
围观的清一色皆是男子,看似都在挑选铁器,实则醉翁之意不在酒,但大家伙儿都是一丘之貉,也就各自心照不宣。
那小妇人倒习以为常,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看也不看铺子外的“饿狼”。
因美色而驻足不前的路人越来越多,被挤到最外边的青衫女子一笑置之,拦下一个因看走了神而险些撞了人的汉子,问道:“大哥,请问统帅府怎么走?”
汉子回过头抬手指了一个方向,不耐烦道:“那边过三条街就是。”
青衫女子客客气气道了谢,正欲继续欣赏美景的汉子猛然愣住,瞪大了眼睛朝那已走过去的青衫女子来回狠狠打量,片刻后露出一抹惋惜的神情,长的是好看,就是身姿差了点儿,若似那打铁的小妇人一般山峦起伏就完美了。
汉子一个走神就被几个青壮给彻底挤出了人群,再回头去看那青衫女子也已走出了老远,汉子不免有些懊恼,正想着再看几眼还是就此打到回府,腰间突然撞来一人。
怀里抱着大刀的少女一面道歉一面继续奋力往人群里挤,就好像一条激流勇进的小泥鳅,挤的满头大汗,好不容易往前挪动了一步又被挤的倒退三步。少女急的满脸通红,口中大喊着“劳驾让一让”,但那群鬼迷心窍的老少爷们儿哪听的见,眼见着少女急红了眼,汉子暗骂一声娘,伸手掰开前边挡路的两人肩膀,朝少女努了努下巴。
少女感激涕零的望了汉子一眼,但当下也顾不得道谢,赶忙钻进了人群,有汉子帮忙开路顺畅了许多,周遭接二连三的咒骂声汉子也权当没听见。
终于挤到铺子前,少女一把将大刀拍在台面上,冲那铁匠道:“老板,我卖刀!”
正招呼客人的铁匠搁下手头活计,看了看少女,又看了看刀,犹豫了片刻才拾起刀,拿在手中的一刻,铁匠不由皱了皱眉头,当刀身仅抽出半寸,所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落在这柄毫不起眼的乌鞘大刀上。铁匠几乎没有半点犹豫,瞬时合拢了刀鞘,神情越发凝重。
同时,已走出大半条街的青衫女子,忽然停下了脚步。
铁匠是个身形壮硕的中年汉子,虽放下了刀,但方才那只握刀的手仍旧止不住的微颤。他盯着少女,沉声问道:“刀从何来?”
少女脸上的绯红未褪,怯生生的模样显得有些楚楚可怜,她小声道:“我爷爷打的。”
铁匠拧着眉,沉默半晌才道:“这刀,我不收,你去别家问问吧。”
少女的眼泪瞬时夺眶而出,哀求道:“求求你收了吧,除了你这儿别家更不敢收,我娘亲还等着我卖了刀抓药救命呢!”
小妇人放下手中活计,走到丈夫身边,扯了扯他的胳膊。铁匠转头看着她,知晓她的心思,但似有难言之隐,只是面色为难的轻轻摇头。
少女见状心知无望,一下跪倒在铺子前,拿头疯狂撞地,大声祈求:“求求你们,救救我娘亲,哪怕一两银子,就一两银子也行!”
人群中不免有人起了趁火打劫的心思,不知谁囔囔了一句:“小姑娘,你若敢五十文钱卖给我,我就勉为其难替老板收了!”
紧接着就有人跟腔起哄,“小姑娘,别听他的,我出六十文!”
“你他娘的有没有点良心,这把刀岂止百两,我出七十一文!”
“你那狗养的良心就多值一文钱?老子出八十五文!”
少女磕破了额头,听着耳边混乱不堪的言语,哭的泣不成声。
铁匠低头看着刀,面色隐忍,小妇人却看不下去,气冲冲的转身离去,没过多会儿又回来了,走出铺子拂开人群将少女搀扶起来,而后往她手里塞了两块小碎银子,“别哭,快回家去给你娘治病。”
少女看着手里的银子,眼里眨着泪水,从神情看的出她很想收下,但又不愿辱没了门风,于是倔强道:“婶子,我不能平白拿你的银子,我若拿了你就得收下我的刀。”
小妇人一下就急眼了,狠狠捏了一下少女的手,让她拿稳银子,“你这丫头,怎这般死心眼儿,就当是婶子借你的成吗?”
少女踌躇了片刻,终于默然点头。
从头到尾都没有出声的铁匠拿起刀,递还给少女,低声道:“回家藏好,莫再让人瞧去了。”
少女抿着嘴重重点头,刚要伸手接刀,就听街头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同时有个听了就让人觉着不爽的跋扈嗓音:“给本将把刀放下!”
本就不怎么宽敞的街道,瞬时叫一群披甲佩刀的骑卒围了个水泄不通,在看清来人的一瞬,少女几乎面无人色,接刀的手僵硬悬在半空。
为首一骑大大咧咧顶开人群,停在铺子前,周遭人群里竟无一人敢出声抱怨,统统十分顺从甚至忙不迭的主动给这位让开了道。
马背上的年轻男子神情桀骜,居高临下的俯视众人,在铁匠与小妇人少女三人中扫了一圈,目光在小妇人身上停留了片刻,最后落在少女身上。
年轻男子扬鞭一指,冷笑道:“好哇,你个死丫头,敢骗本将刀丢了,今日还敢当街拿来卖,当本将是瞎子不成?打铁的,把刀丢过来。”
铁匠尚来不及为难,手中刀便被少女一把夺了过去,死死护在怀里。小妇人一时间没了主意,神色慌张的看向自己的丈夫,铁匠递了个隐晦的眼神,示意她莫要轻举妄动。
少女缓缓后退了两步,眼神飘忽不定。
年轻男子似看穿了少女的意图,出声提醒道:“还想跑?跑的出这条街,还跑的出狼山城?本将劝你乖乖把刀交出来,否则就算你跑到邺城,也没人敢为你做主!”
人群最外围正看的心惊胆战的汉子冷不丁被人拍了一下肩头,转头望去竟是那去而复返的青衫女子。
“大哥,这人谁啊,这么嚣张?”
汉子脸色唰的惨白,抬起手显然想捂住青衫女子的嘴,但又觉着不妥,只竖起一根手指用力抵在嘴边,小声道:“姑娘小声点儿,这是咱们北平郡统帅将军的大公子啊,这你都不知道,外乡来的吧?”
青衫女子哦了一声,“就是那个吃喝嫖赌样样精通,斗大字不识的朱哮海啊。”
汉子额头都见汗了,“姑奶奶,你小声点儿!”
话音刚落,汉子就觉着一道阴冷目光投来,情急之下他赶忙背过身去,装作与那青衫女子不相识。
年轻男子看过来时,眼中不由的亮了一下,嗓音温和了几分道:“谁敢直呼本将大名,站出来。”
众人目光跟着齐齐望来,青衫女子仍旧一副泰然处之的模样,好似吃了十个熊心豹子胆,笑眯眯道:“朱哮海,你如此嚣张跋扈,你老子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