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一十章一回生二回也不熟
小孩小孩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腊八粥喝几天,哩哩啦啦二十三。蒸馒头把面发,宰猪宰羊有肉吃。二十九贴窗花,三十晚上点炮仗。父亲哥嫂把家还,阖家团圆齐欢笑。
很多年前,这首不算乡音小调的打油诗就传遍了大江南北,但凡学会说话的孩子都会唱,临近年关的那几日,大街小巷四处可闻孩子们传唱的稚嫩嗓音。
一身白衣长袍的李薄缘坐在门槛儿上,双手拖着腮,嘴里轻哼着打油诗,当念到“三十晚上点炮仗”的时候,她停顿了一下,自顾嘟囔了一句:“点什么炮仗啊,我都没见过炮仗长什么模样……”
看着眼前楼宇林立的富丽皇宫,李薄缘叹了口气,在这种满是规矩礼数的地方点炮仗好像有些不成体统,还是乡野村林好。往年这个时候先生会买来红纸,教她剪各种花鸟鱼虫,然后沾上米糊把满屋子的窗棂都贴上,一忙活就能忙活一整日,哪像现在,什么都有人伺候着,害得她成日无所事事。虽说这里有一座藏书过万的高楼,师娘还给了她一块小牌牌,说让她随时想去就去,她去是去了,但一翻书就傻眼了,她才跟着先生识字一载,好多字根本不认识,加上书里许多地方词句晦涩难懂,就跟看天书没什么区别。有些时候李薄缘觉得,小长安是不是忘记了,今年她才满五岁。
廊道下,脚步声轻盈,待到人已至跟前,李薄缘才反应过来。
从议事殿那边回来的李长安有些好笑道:“怎么一个人坐在这儿?”
李薄缘脸上没什么表情,无精打采的摇摇头,没吭声。
李长安学着她的模样,也坐在门槛上,几步之外跟着伺候的随行宦官自觉退远了些。
李长安歪着脑袋,一手撑着下巴,看向小丫头道:“昨日你师娘说给你做几身新衣过年,为什么不要啊?”
李薄缘低头看着脚尖,沉默了半晌,闷声道:“我不要新衣,我要炮仗……”
李长安愣了一下,许是从未见过小丫头这般孩子气的时候,接着脸上便露出一个欣喜的笑容,“那等你师娘回来,咱们一起出宫去逛逛,好不好?”
李薄缘没有一下子欢喜雀跃,只是抬头看着她,问道:“小长安,你家那么大,过年的时候热不热闹?”
李长安笑容僵硬了一下,转头眺望向远方,嗓音低沉道:“热闹是热闹的,但总是少那么一两个人。”
李薄缘忽然意识到自己好像问了个不该问的问题,不过好在李长安瞬时又恢复了笑意,转回头看着她道:“不过这个年关咱们大抵是回不去了,明年好不好?明年咱们一定过个热热闹闹的年。”
李薄缘嗯了一声,很是懂事道:“那今年没有炮仗也不打紧。”
回寝宫前,洛阳刻意换下了龙袍,才转过拐角远远就瞧见那坐在门槛上的一大一小,许是冬阳暖人,李薄缘趴在李长安腿上就那么坐着睡着了。走近的洛阳不由脚步放的更轻,李长安抬头望来,满脸笑容,轻声道:“这个年纪的孩子嗜睡,你等我会儿。”
李长安抱起小小的李薄缘,动作轻柔仿佛视若珍宝一般,洛阳没来由的记起那年,在冲河河畔,李长安也是这般抱着那个女子。那时她便想,为何总是死去的人让人念念不忘,后来母后从天阙楼一跃而下,她才渐渐明白,并非忘不掉,而是因为再也见不到。
李长安从屋里出来时,洛阳问了个没头没脑的问题:“为何给她取名李薄缘,而不是李良缘或是李善缘?”
李长安笑了笑,光明正大的避而不答。
洛阳也没追问。
二人对望一眼,很默契的并肩出了寝宫,洛阳的手有意无意垂在身侧,早就心怀不轨的李长安顺势而为,拉住手的那一刻,她脸上的笑意止不住的荡漾开来。后头远远跟着的老宦官轻咳了一声,一众内侍微微垂头,非礼勿视。
她们走的漫无目的,好似一对刚入江湖随遇而安的神仙眷侣,回想以往总是有目的的各奔东西,李长安便很享受当下的安逸。
走着走着,李长安忽然笑出了声:“你说咱俩要是能有个孩子,那得长的多好看?”
洛阳淡淡斜了她一眼,“那我生一个?”
李长安悚然一惊,马上就笑不出来,一本正经道:“李薄缘那孩子就很乖巧,年纪也正好合适,等她独当一面,咱俩就功成身退养老享清福去了。”
洛阳微微一笑,祸国殃民。
不知不觉间,又走到天阙楼前,李长安抬头仰望,神情肃容。
洛阳轻声道:“想上去看看?”
李长安回头看着她,没有言语。
洛阳心下会意,淡淡道:“不打紧。”
老宦官领着一众内侍在楼前候着,二人拾阶登楼,到了顶层,李长安站在外廊上极目远眺,满城繁华盛景,丝毫不输中原第一城。更远的地方,甚至能依稀看见与天同色的波澜大海。
李长安缓缓将双手拢在袖中,鄙夷笑道:“中原觊觎东越,无异与北契觊觎中原,大家都不是什么好货色,嘴上倒是各个义正言辞。”
洛阳脸色有些发白,离着栏杆也稍远,只是嗓音仍旧平静道:“天底下最不缺的,就是道貌岸然的正道之士,这不是你曾说的?”
李长安转头看向她,有些愧疚之色,而后走到她身后,将人搂进怀里,低声道:“是我不好,咱们不说这些糟心话,你有没有听说我在甲子湖边筑了一栋楼,跟这里一样九层高,站在楼顶就能俯瞰整座邺城,自然,景致是比不得郢都的。”
洛阳没有接话,安静了许久才轻声问道:“你打算何时回去?”
李长安在她耳边轻轻摩挲,笑着道:“先前在殿上你那两位忠心老臣横竖看我不顺眼,就巴不得我赶紧滚蛋,怎么,你也赶我走?”
洛阳往怀里靠了靠,头枕在她的肩头,似有些疲惫道:“南境边关一日不撤兵,朝中上下便一日不安心,对你有怨言也是应该的。说实话,我也整日提心吊胆,若真打来还好,不过一死……”
她的话尚未说完,便被一根修长手指封住了嘴。
李长安低声道:“我辛辛苦苦走了万里路,可不是来听你说什么死不死的,长安城若敢出尔反尔,我便敢领兵南下,当面去跟她们讲理。”
洛阳嘴角微扬,“讲什么理?”
李长安低头看着她,心头一动,强忍着挠心抓肺的冲动,勾起嘴角道:“讲,不怎么讲理的道理。”
洛阳抬头抚过那双眉眼,笑意迷人,“李长安,君子动口不动手。”
李长安动了动手臂,将怀里的人拥的更紧,“我是女子,不仅动手还要动口。”
那日夜里,李薄缘一个人睡在宽敞大床上,问床边伺候的侍女她的小长安去哪儿了,侍女只答北雍王今夜在陛下那留宿,其他一概不说。小丫头睁着一双大眼睛直挺挺躺了半宿,才勉强入睡。
翌日一早就起床说要去找小长安,二八年纪的侍女莫名红了脸,小声说王爷与陛下一夜劳累,眼下尚未起身,还得再等等。睡觉有什么可累的?李薄缘瞪大眼睛很是不解,另一个年纪稍长几岁的侍女拍了那口无遮拦的小侍女一下,嘴上虽严词厉色,但脸颊也透着一抹淡淡的绯红。
这下惹得李薄缘更好奇了,心想待会儿一定要好好问问。
最先出现的是“一日不落早朝”的勤勉女帝,李薄缘看着这个龙袍加身,便从神仙姐姐变成人间帝王的师娘,嘴都不知道怎么张。那面色格外红润的绝色容颜,只让读书不多的她想到一个词,如沐春风。
瞧见左右伺候的侍女连头都不敢抬,李薄缘又松了口气,原来不是她一个人怕啊。
洛阳径直走到她身边坐下,看了眼满桌的早膳,柔声问道:“还合口味吗?”
李薄缘乖巧点头,“小长安呢?”
洛阳夹了一筷子小菜到她碗里,微笑道:“一会儿就来。”
李长安跨入门槛儿的时候,尽量挺胸昂首,尽量的连李薄缘都看的出她在打肿脸充胖子。在桌边坐下时,就更显得有气无力。
李薄缘偷偷拿眼去瞟,不知为何李长安的眼神一直飘忽不定,好似总有意无意的避开坐在对面的年轻女帝。
她凑过小脑袋,关切道:“小长安,你很累吗?”
李长安扯了扯嘴角,嘴硬道:“不累,一回生二回熟嘛。”
喝着清粥的洛阳风轻云淡递来一眼,“一回生?”
李长安猛然一股冰冷寒意直窜脑门,忽然记起那时在武当山二人曾神意相通,在甲子湖畔有过一场神交般的鸳鸯戏水。虽然缺乏一些真实感,但怎么说也是头一回坦诚相见。洛阳的言下之意,昨夜应当是二回熟了吧?
不一会儿,李长安脑门上就见了细毛汗,不明所以又满心好奇的李薄缘好死不死问了句:“什么是一回生二回熟?”
李长安这回打死也不敢开口了,所幸洛阳赶着去上朝,没耽误多久功夫,只不过临走前,她淡淡瞥了一眼李长安始终不曾抬起来的双手,嘴角微微扬起,轻飘飘留下两个字:“剑仙?”
李薄缘就看着险些把头埋到桌子地下的李长安,脸色跟变戏法儿似得,一阵白一阵红。
而那双藏在宽袍大袖地下的双手,一直在微微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