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明月高悬,星汉灿烂,有一道不起眼的青虹飞入篱笆小院,消无声息,没有惊动任何人。
隔日一早,在梦里大快朵颐了一夜,满脑子都是烤鱼香味的小丫头看着那根插在院子中央的古朴剑鞘,愣了好半晌,才扯着嗓子一面喊着先生,一面慌慌张张往里屋跑。
年轻书生来到院中一瞧,没有言语,径直走上前,伸出一根手指凌空划了一圈,附着在剑鞘上的森然剑气顿时消散殆尽。小丫头不懂,只觉那股仿佛跗骨之蛆的寒意突然就消失了。
年轻书生转头朝她一笑:“没事了,去洗把脸,一会儿咱们吃疙瘩汤。”
小丫头哦了一声,没有好奇的追问,捧着比她还大一圈的木盆去水缸打水。一年前还没水缸高的小丫头如今也能够得着缸沿,就是缸里的水位不能低于她的个头,否则就算够得着也打不上水来。
许是昨个儿家里来了客,年轻书生只顾添柴忘了打水,小丫头垫着脚尖捞了好几下也没能如愿听到水声。她举着干干净净的水瓢,叹了口气,正欲转头喊先生帮忙,旁边的房门就打开了。
李长安走出房门,看样子是冲着剑鞘去的,但走出几步余光瞥见了水缸边的小丫头,她又折了回来,笑脸问道:“打水?”
小丫头点了点头,不客气的递过水瓢。
李长安打了水,瞧见盆里的帕子,于是干脆蹲下身,拧了帕子替小丫头擦脸。自打记事起就学着自力更生的小丫头愣了愣,没有阻止也不想拒绝这份从未感受过的亲切,最后只是低着头似有些赧羞,小声道了句谢谢。
李长安理了理她鬓角的碎发,柔声笑道:“这两个字,以后不用对我说,记住了吗?”
小丫头抬头看着她,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两只小手绞在一起相互揉搓。
李长安没让她继续为难,起身走向院中的剑鞘,先是驻足观望了片刻,而后又绕着走了一圈。
小丫头正看的勾起了好奇心,就见李长安缓缓抬手,嗖的一声,一抹青光从屋子里飞出撞在她手心里。不等小丫头看清楚,古剑已归入鞘中,一股寒霜剑气迎面扑来,随即一闪而逝。
咔嚓一声,微不可闻。
小丫头不由自主转头看向身边的水缸,缸壁上有一条极细的裂痕。
年轻书生举着锅铲从灶房里冲出来,看了看李长安,又看了看安然无恙的小丫头,脸上神情这才缓和了几分。
不等他出声斥责,李长安便先开口解释道:“姚碧虚在剑上留了一缕精纯剑气,许是没拿捏好力道,加上我又有伤在身,实在压制不住。方才你不也试了嘛,那老道多半是故意的,借机试探虚实,这会儿怕是躲在山洞里笑话咱两。”
年轻书生脸色一沉,没好气道:“我是个读书人!”
李长安笑而不语。
年轻书生叹了口气,忽然哎呀一声,匆忙跑进灶房,“我的疙瘩汤糊了!”
小丫头走到李长安身边,忧心忡忡的望向灶房,也跟着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先生读了那么多书,怎就不明白君子远庖厨的道理。”她抬头看向李长安,“咱们还是等着吃午饭吧。”
李长安忍俊不禁的同时又有些莫名的心疼,穷人家的孩子才懂事的早,这孩子一定吃了不少苦头。不论她的前世是谁,这般乖巧懂事的孩子任谁看了都心疼。
院外传来一个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没有武艺在身,只是寻常人,李长安望了一眼便转身回了自己屋子。
小丫头尚不明所以,就听外头人未到声先至,妇人的大嗓门极具穿透力,“先生,李先生在家吗!”
小丫头揉了揉耳朵,欢快跑向篱笆门,嘴里喊着:“方婶子来了,我在我在!”
一手挎着竹篮的妇人推开篱笆门,哟了一声,“是宝丫儿呀,你家先生呢?”
小丫头指着灶房,“在煮疙瘩汤,又煮糊了。”
妇人啧啧两声,蹲下身摸了摸小丫头的脸蛋,满脸心疼道:“哎哟,一个念书人哪晓得烧火做饭,也难为他一个大男人照顾你这小丫头,来,婶子今日多做了些白面馍馍,拿去吃。对了,上回张家媳妇儿送来的咸菜萝卜还有剩没,过几日等婶子家那缸酸菜腌得了也给你们送些来。”
“有剩的,够吃。”小丫头有模有样的朝妇人作揖,“多谢方婶子照拂。”
妇人忍不住又掐了一把小丫头的脸蛋,喜欢的不得了,“看你这闺女说什么谢不谢的,要真谢啊,不如给婶子当女儿得哩。”
小丫头俏生生一笑,正酝酿着措辞,就听一个冰冷的女子嗓音突兀响起。
“那可不行,她以后是要去见大世面的,这乡野小村留不住她。”
妇人惊愕抬头,就见一袭青衫不知何时立在院中,半辈子只跟锅铲镰刀打过交道的妇人想不出那些赞叹之词,只下意识低声呢喃道:“我滴个老天爷,世上还有这么好看的人……”
李长安回屋本就是为了避嫌,可听到妇人想收小丫头做女儿就忍不住了,虽然多半是句玩笑话,但她就是很在意,十分在意!
妇人看愣了神,瞧见李长安脸色逐渐冰冷的小丫头悄悄扯了扯妇人的衣角,妇人自知失态,慌忙低下头不敢再看,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化解尴尬,一时间进退两难。
正所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年轻书生恰在此时从灶房里出来,笑眯眯的与妇人打招呼:“方婶子来了,站在门口作甚,进屋坐坐。”
妇人眼神飘忽,将竹篮递给书生,笑容勉强道:“不了,家里还有一堆活儿就不打搅先生了,哦对了,我家那口子千叮咛万嘱咐,要我多谢先生前些日子给小儿看的那一卦,可真是灵验,多谢先生指点迷津。”
年轻书生摆摆手,未曾多言,送走了妇人。
总算有了热乎早饭,趁着日头好,书生从里屋搬了桌椅出来。三人围桌而坐,小丫头埋头啃着馍馍,时不时抬眼偷看李长安,后者一直板着脸,也不知跟谁置气。
一直墨守成规的年轻书生破天荒在吃饭时开口道:“我思来想去,觉着姚碧虚此举并非有意刁难,以你如今的修为,即便尚有一成龙息未炼化也不应当如此。更何况,这三日以来你的气机一直紊乱不堪,魔障缠心,压不住这一缕精纯剑气也就不奇怪了。但我不明白,在与应天良一战之前,究竟何故折损了你的剑心,而此后,竟是一损再损,照此下去,你可知你连剑都不敢再碰?”
李长安低头不语。
小丫头听的懵懵懂懂,小声问道:“先生,何为剑心?”
年轻书生微微一笑,放下碗筷道:“若你有一身本事,见着他人欺负弱小,会如何做?若你手无缚鸡之力,又会如何做?”
小丫头认真想了想,答道:“我若有本事就打跑他们,我若没本事……那就努力让自己变得有本事,但欺负人就是不对。”
年轻书生点头道:“人各有所志,这便是你的剑心,道理很简单,可天底下的事情并非一就是一,二就是二,难就难在如何才能不负本心。”
小丫头皱了皱眉头。
书生笑道:“这些道理,长大你就明白了。”
小丫头瞥了李长安一眼,压低嗓音道:“那她怎么还不明白?”
年轻书生被问的一愣,哑然失笑。
饭后,李长安坐在板凳上,盯着似是失了宠一般被扔在墙根下的古剑发愣。小丫头小心翼翼走上前,邀她一同去放牛,李长安没有拒绝。
眼下正值秋收农忙,三人一牛一马走在田埂间,稻香随风拂面,四下皆是忙碌的身影。小丫头一手撑着牛背,俯身去摘路边半人高的麦穗杆子,手法娴熟的编起草环来,出生在乡野的孩子大都会这门手艺,不算稀罕。小丫头一口气编了三个,自己戴上一个,另两个给了书生与李长安。
李家圣人戴草环,北雍王爷放青牛,说出去都没人信。但骑牛的小丫头天真无邪,看着两人笑声格外爽朗。
与书生并肩走在后头的李长安忽然感叹道:“是不是让她与你隐世一辈子,更好?”
书生淡然道:“入世之人想出世,出世之人想入世,没有什么是更好,即便你此时不带走她,将来她也会自己走出去,踏过万水千山与你相逢。就如同那个女子,你与她历经生生世世,到头来你仍是走了万里路,只为去见她。”
李长安不自觉与书生一同举目望向东南。
书生接着道:“心魔心魔,终归是由心而生,亦可由心而止。李长安,你心中之魔是旧西蜀那三十几口人,是那夜一村子上百无辜性命,是以命还命的谢秋娘,是因你成魔的慕容冬青,还是两世为救你而死的白鹤,亦或是……“
书生转头看向她,一字一句道:“是你自己。”
李长安忽地身形一个踉跄,兀自呆愣了片刻,便一头栽倒下去。眼前模糊时,她看见小丫头急匆匆跳下牛背,险些摔了一跤,但顾不得许多,手脚并用爬起来,继续向她跑来。
李长安没来由的想起那夜在龙泉山庄,那个眼睁睁看着双亲惨死在自己面前的小姑娘,叫什么名字来着?对了,许良缘,许女侠。
田埂另一头,有个灰衣老僧手托一方金钵缓步走来,看似悠哉,却在几个眨眼便已至三人跟前,两旁稻穗微荡,似轻风拂过。
老僧单掌竖在胸前,念了声佛号,“贫道可曾来迟?”
年轻书生微微摇头:“来的正好。”
小丫头抬头看着老僧,眼中泪水朦胧,老僧叹息道:“本是孽债,何来良缘。”
失去神智前,李长安颤颤巍巍抬起手,指尖点在小丫头眉心丹霞,缓缓吐出一个名字。
“李,薄,缘。”
老僧低头垂目,轻声诵佛号。
年轻书生仰天闭目,一声长叹。
终于有了名字的小丫头轻轻握住那只手,破涕为笑。
李薄缘。
缘薄分浅,三世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