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山脚下结茅而居的小木屋离最近的村庄不远,大概几里的路程,坐在院子里眺目望去便能瞧见村子里的香火人烟。
年纪约莫四五岁的小丫头换上了一身干净的小马褂,坐在小板凳上盯着泥炉上的青瓦药罐,火势小了便拿脚边的蒲扇扇扇风,时不时抬头朝外头望上一眼。
许是这家的主人不愿麻烦,屋外并未砌起黄土院墙,只拿篱笆简单圈了起来。于是隔着老远,小丫头就能瞧见从小路上归来的年轻书生,脸上继而露出一个灿烂笑容。
将一侧下摆压在腰带里,卷起双袖露出小臂,模样委实不太像个柔弱书生的书生背着一大捆柴火走进小院,朝小丫头笑了笑,柔声问道:“柴火够不够?”
小丫头乖巧点了点头,书生卸下柴火堆到院子角落,而后进了里屋,没多会儿,又出来道:“我去生火做饭,你继续看着药。”
小丫头重重点了两下头,似在说,放心包在本姑娘身上。
书生淡然一笑,把袖管又往上卷了几分,往灶房走去,刚走出两步,他回头叮嘱道:“一会儿药煎得了,莫拿手去碰,喊我一声。”
小丫头这回连头都懒得点,侧过脸去偷偷翻了个白眼。
书生不以为意,笑呵呵的进了灶房。
约莫不到半盏茶的功夫,灶房里就传来热火朝天的响动,小丫头伸出小手,开始数数,一个,两个,三个……数到后来,她长叹了口气,先生教书育人还像那么回事,做饭是真的不行啊,家里拢共也就那么些盘子碗,今日怕是都得碎完了,书上说君子远庖厨,不是没有道理的。
小丫头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又老气横秋的叹了口气,可惜自己还太小,站在板凳上都有些够不着灶台。
泥炉上的青瓦罐烧的砰砰作响,把走神的小丫头惊了一跳,下意识就要伸手揭盖,猛然间记起书生的嘱咐,又缩了回来,而后四下慌乱寻找趁手的麻布。正找着,忽觉一阵清风扑面,瓦罐也随之安静了下来。
小丫头抬头望去,就见一个人站在面前,弯着腰,一手撑着膝,一手揭开了瓦罐的盖子,浓郁的草药味扑鼻而来。
青衫女子面无血色,但脸上的笑容犹如三月春风,看着小丫头的丹凤眸子里满是关切,“烫着没?”
小丫头目光缓缓下移,落在女子的手上,奶声奶气的反问道:“你烫着没?”
女子笑着摇头,摊开手晃了晃,示意自己完好无损。
察觉到外头动静的年轻书生快步赶来,瞧见这一幕,微微愣了一下,没说什么,返身又回了灶房。
小丫头不明所以,扯着脖颈喊道:“先生,你快来看看,药煎得了没。”
书生大声回道:“还得再煎会儿。”
小丫头闷闷哦一声,看了看站着的青衫女子,起身搬来一根小板凳,放在自己旁边。青衫女子也没与她客气,顺从坐下,而后从泥炉里抽出两根柴火,减小火势。
小丫头转头看着她,问道:“你会煎药?”
她笑容含蓄,“会一点儿,我烤东西比较拿手。”
小丫头眨了眨眼睛,没有接下话去,转过头望向泥炉,但余光看见青衫女子一直在看着她,那眼神有温柔,有欢喜,有不舍,还有她不懂的悲戚。她尚年幼,还没读太多书,所以不知道有个词叫做失而复得。
小丫头被看的有些不自在,于是接着方才的话头问道:“你会烤什么?”
青衫女子想了想,道:“我最会烤鱼,以前有个人最喜欢吃我烤的鱼,你想不想吃?”
小丫头瞟了眼灶房,小声道:“我想吃,但是别叫先生听见了,他说读书人不吃嗟来之食,可他自己厨艺又差,他不吃,也不许我吃。”
青衫女子会心一笑,“好,那以后我偷偷做给你吃。”
小丫头抿着嘴,笑的很含蓄,对这个愿意跟她一起“干坏事”的女子好感倍增。
见小丫头有了闲聊的兴致,青衫女子趁机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双干净清澈的眼眸里没有一丝哀伤,小丫头只是微微摇头,没有立即回答,反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青衫女子怔了一下,轻声道:“我叫李长安。”
小丫头拖着腮,一脸认真道:“先生说中原帝都有座很大很大的城池,住了近百万人,就叫长安城,你名字里的长安是这个长安吗?”
李长安嗓音越发轻柔,似是带着几分哽咽,“对,就是这个长安。”
满脸稚嫩的小丫头忽然转过头,认真的看着她,眼神有着与年纪极其不相符的温柔,她出小手摸了摸李长安的眉眼,笑容灿烂:“很早以前先生就说,会有一个名字叫长安的人来带我走,原来那个人就是你啊。”
李长安用力眨了眨眼,发不出声来,只得默然低下了头。
小丫头不是很懂,她手背上带着温热的水为何越擦越多。
年轻书生脸上带着几抹碳灰出来时,药也煎得了,他依旧言语不多,只招呼院里的一大一小进里屋吃饭。
先生说食不语寝不言,小丫头虽然觉着饭菜不合口味也没开腔,饭桌上就显得格外安静,安静到最后,煎了一上午药的小丫头吃着吃着就睡着了。年轻书生虽有些无奈,但仍搁下碗筷,先把小丫头抱回了偏房,而后才回到桌前继续吃饭。
深秋时节,晌午过后的日头最是暖人心,年轻书生收拾完碗筷,就着煎药的泥炉煮上一壶茶,坐在小板凳上的李长安心安理得的喝着小丫头为她煎好的药,嘴里苦是苦了点,但抵不过心里的甘甜。
年轻书生见她喝药都喝出了一副琼浆玉露的神情,不由失笑道:“良药苦口,你也没必要把一整罐都喝了。”
李长安斜了他一眼,冷淡道:“我乐意。”
对于这个甘愿拿热脸贴小丫头冷屁股,却始终不给自己一个好脸色的青衫女子,年轻书生只是一笑置之,转了话锋道:“宝丫儿的父母尚未给她取个像样的名字,她家贫苦,家中兄弟姊妹又多,我只说这丫头很合眼缘,她父母问也没多问,当时就跟她断绝了血亲关系,让我赶紧领走。这几年,她总想要个名字,我便给她取了个小名,她本家姓林,但我想着以后她大抵不会姓林,便没告诉她。”
李长安看着还剩小半碗的汤药,低声问道:“你在哪里寻到她的?”
年轻书生往泥炉里添了把柴火,“一个乡野小村,不值一提。”
李长安又问道:“是陈汝言算出来的,还是你一早便知晓?”
坐着小板凳,双手搭在膝盖上的年轻书生满身烟火气,实在没有半分世外高人的模样,他想了想,笑道:“就当是陈汝言算出来的吧。”
李长安冷哼一声,抬起眼皮看着这个不出世,却是当世唯一仅存的李家圣人,冷声道:“李官子,若非看在宝丫儿的份上,我便叫这天下再无圣人。”
三百年容颜不改的年轻书生微微一笑,口出惊人:“欺师灭祖也就罢了,连老祖宗也不放过,就是你的不对了。我李家千百年尽出能臣武将,大秦王朝更是接连三代圣贤,怎到了你李长安这里就歪成了邪魔妖道?”
李长安冷笑道:“世道不正,与我何干。”
年轻书生轻声叹息:“正因如此,我李家才更应返正拨乱。”
李长安端着碗的手指节泛白,质问道:“李家既有圣人在世,当年你为何不入世救人?”
年轻书生轻笑道:“圣人也是人,天道自有命数,即便是陆地神仙能耐再如何通天,亦桎梏于这九天之下,不若为何叫陆地神仙,这便是不可与世人所道的天机。”
李长安冷眼看着他,一言不发。
年轻书生接着道:“不是我不救,而是救不得,天道有矩,人间有规,天地相宜,规矩相辅,才可自成方圆。凡夫俗子虽如蝼蚁,却可撼树,并非生来有胆气,一人之力为小义,可若人人有小义,江河湖海汇聚一堂便是天下之大义。”
李长安当即气笑了,“圣人所言之意,人力可胜天定?”
年轻书生点头道:“此人非一人,乃众人。”
最是看不惯满嘴大道理,只会打机锋的世外高人,李长安嘴上更不留情道:“那与你冷眼旁观见死不救有何干系?连子孙后世都不管不顾的祖宗,有什么资格与我这个李家后人讲这些狗屁道理?等到李家绝了后,你再与谁说去,还要你这圣人有何用?”
年轻书生仍旧不怒不恼,温言笑道:“一草一木尚有用处,更何况是圣人,哪怕只是当花瓶摆着,也是天底下最有脸面的花瓶不是。”
李长安脸色稍稍缓和了些许,这位李家圣人总算说了句人话,其实她也多少明白,当年李家若非有这么一个摆在台面下的花瓶,那个到死都放心不下的老皇帝不会那般轻易放过,任由她在不周崖沉睡了一甲子。
炉上飘出茶香,李长安一口喝干净汤药,没管年轻书生,自顾倒了碗茶。年轻书生也没跟这个不讲礼数的晚辈计较,不知从哪儿摸出一个小茶杯,自斟自饮。
篱笆小院里安静了好一阵,年轻书生眺目望向有小村庄的山脚,缓缓开口道:“你我再见的机会不多,有些话知道你不愿听,我也要说。无论于你裨益多少,至少我做了该做之事,就当是做长辈的求个心安理得好了。你自诩不为三教中人,却不知这其中玄妙,释门金刚,道教长生,儒家万象,唯有三教圆融、识心见性、独全其真,方才显世界真理,立于昆仑之上。正所谓天外有天,这个天并非世俗所言的楼外楼山外山,而是天道的天,九天的天。”
李长安皱眉道:“何意?”
年轻书生收回目光,一指指天,“陆地神仙终归是地上的人,这世上还有一种人,脚踩祥云,头顶青天,百年前世人称之为天人。雾山老祖若不下山,便有望踏入天人境,可惜他年轻时在妙山峰与武皇结下的执念太深,故而才引出你玄女法相斩断因果,不过因果循环,他死前将余下气数转赠他人,日后承载这份气数的人便是你逃不开的宿敌,亦是我李家的劫数。”
“谁?”
年轻书生无声道了四个字。
李长安蓦然瞪大双眼,“居然是她!?”
年轻书生接着道:“依照范西平当年落下的子,北契草原的铁王座本该由那个叫谢时的年轻人继承,但江神子去往北庭搅乱了气运,加上雾山老祖添的这把柴火,便成了那人的嫁衣。不出今年,北方大局便可尘埃落定。而且坐上王座,此人修为必将一日千里,到时跻身天人境也未尝不可。”
李长安听的倒吸一口冷气险些破口大骂,多少人勤修苦练一辈子未必能踏入一品四境,而那人一日就登顶昆仑!?这才是他娘的天道漏洞!
年轻书生悠悠喝了口茶,“你别骂人,当年你成就剑仙在旁人眼中亦是如此,只不过如今天下气数被人为刻意归拢,才异象四起,这当中一个是那人,另一个便是以己力证得天道的韩高之,故而此二人皆是你命中劫数。当然他们都不会这般认为,韩高之阻你为天下江湖,而那人阻你则为大势所趋。”
李长安看着手里微凉的茶水,若有所思。
小丫头不知何时醒的,站在房门口,揉着眼睛,嘟着嘴奶声奶气道:“先生,你们在说什么?吵的我睡觉都不安生。”
年轻书生无奈一笑。
李长安朝她招了招手,小丫头迷迷瞪瞪的小跑过来,李长安把她轻柔抱进怀里,一手蒙住她的眼睛,一手轻拍她的背脊,轻轻哼起了不知名的乡音小调。
小丫头往她怀里缩了缩,不多会儿,又跌入梦乡。
梦里,青衫女子蹲在小溪边,一面烤着金黄小鱼,一面朝她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