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过三巡,夜入三更。
前往衡山的小路逐渐安静下来,没打算连夜上山的定风府一行人各自安顿,肖昂搀扶着有些醉意的老先生上了马车歇息,余下人与半路相遇的拾刀庄几人仍旧围坐在篝火旁,除却拾刀庄那位年过四十的大客卿,剩余都是年轻人,自有聊不完的话头。
偶尔插嘴一句并不参与其中的孔立书往火堆里添了把干柴,侧目看了看身边心不在焉的江秋却,轻声问道:“怎的了?担心南庄主?”
“她一个武道大宗师,用不着我担心。”
江秋却嘴上这么说,眼睛却不由自主瞟向先前二人离去的方向。
脸上印着火光的孔立书笑容温柔,似极书上温润如玉的公子书生,他嗓音柔和道:“听先生说,南庄主年少游历江湖时最是侠骨义胆,有过不少令人拍手称快的江湖事迹,如今巨灵江东提及她的名讳也都是赞口不绝,师妹便是那时与她相识的吧?可惜我不是幽州本地人,那年尚未随师父回门,只闻其名不见其人啊。”
提及陈年旧事,江秋却没有吭声,好似陷入了回忆,坐在她身旁的江秋水兴致勃勃的接过话头道:“可不是,那年我跟姐姐偷跑出去玩儿,倒霉碰上了偷银子的小贼,我俩一路穷追猛打将那小贼堵在了巷子里,哪晓得他还有帮手,差点儿就叫人绑了拐卖去,要不是南姐姐英雄救美……“
江秋却一把捂住她的嘴,脸颊悄然浮起两团绯红,又羞又怒的瞪着这个口无遮拦的同胞妹妹。后者识趣的眨了眨眼睛,没再多言。
姐妹二人名字上虽只有一字之差,但性情却截然相反。天真活泼的江秋水没觉着此事说出来有多丢脸,但放在生性要强的江秋却身上就截然不同,出生正统宗门,自幼习武的她当年不说武艺是否登堂入室,但被几个小毛贼堵在暗巷里一顿□□,实在无颜说自己是将来定风府的少府主。再看人家南泉柳,同为宗门少主,年纪也相仿,却已走过半座江湖,年少成名。如今她们二人之间的差距,更是犹如天堑沟壑。
一个是年纪轻轻便一骑绝尘的四大宗师,一个是寂寂无名的普通江湖女子。
门不当,户不对。
孔立书看着第一眼就住进他心底的女子,这么些年来却始终摸不透她的心思,他半玩笑半认真道:“英雄救美啊,虽是俗烂套路,但可惜不是我。”
两姐妹皆是微微一愣,姐姐心如明镜却装傻充愣,妹妹暗藏心思仍旧强颜欢笑。
此时少年初识愁滋味的肖昂捧着几个果子加入三人行列,一屁股坐在江秋水身旁,满心欢喜的献宝道:“刚拾刀庄大哥给我的,小师姐你尝尝甜不甜。”
江秋水接过果子,转手就递给了孔立书,笑容甜美道:“师兄你也尝尝。”
孔立书暗自苦笑,没有伸手接,而是道:“给你姐姐吧。”
搞不清状况的肖昂莫名道:“让什么让,我这还有呢,够咱们几个吃。”
江秋却默然接过妹妹手里的果子,抬眼望向那个让她满心惦念的方向,正看着,那道熟悉又陌生的身影便悄然走进了火光里。她猛然站起身,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
瞧见女子腰间多了一柄赤鞘刀,孔立书笑道:“恭喜南庄主,物归原主。”
南泉柳面色淡然,点点头,看了眼神色窘迫的江秋却,没有言语,径直走到篝火对面坐下,与自己宗门几人小声交谈了几句。
孔立书不着痕迹的瞥了眼异常失态的师妹,拿起脚边剩余的半壶酒丢给南泉柳,笑道:“好酒都进了这帮馋嘴小子的口,就剩下这半壶,南庄主莫要嫌弃。”
南泉柳勾唇浅笑,仰头提壶豪饮一口,举手投足尽是江湖中人的豪迈潇洒,放在女子身上就更多了几分赏心悦目,尤其是南泉柳这般容貌不俗的年轻女子。
莫说定风府几个正值年纪的男弟子,就连江秋水都看直了眼,那些被世人众星捧月般的江湖女侠也不过如此了吧。
言语不多的南泉柳喝完一口,就将酒壶抛还给了孔立书,后者趁机问道:“能从南庄主手中偷刀,那位好汉究竟是什么人?”
提及这个胆大妄为的小贼,南泉柳面沉如霜,冷笑道:“明日上山,你们兴许就能见到了。”
孔立书欲言又止,这位虽未曾上武评,却能与韩高之,陆明阳这等世间一流高手齐头并进的女子大宗师实在不擅与人交谈,最后他只得放弃追问,无奈看了看自家师妹。
江秋却面复如初,没给这个猜出她心思的师兄过多期待。
后半夜风平浪静,酒水喝光仍旧毫无睡意的众人性情高涨,南泉柳的归来无疑是这场萍水相逢中的最大亮点,定风府一群愣头青就差扯着嗓子高喊“我要拜倒在南女侠的石榴裙下”了,但拾刀庄的男弟子哪是吃素的,双方暗自较劲数个回合,半斤对八两,直到天光大亮也未分出胜负。
南泉柳对此漠不关心,独自坐在一旁闭目养神。自幼便憧憬江湖女侠的江秋水没那些个顾忌,忍不住上前套近乎,一口一个南姐姐,倒与南泉柳相谈甚欢。之后,在妹妹盛情邀请下,江秋却才扭扭捏捏,羞中带娇的坐了过去。期间二人虽言谈不多,但孔立书看的出来,师妹是发自肺腑的欢喜。
最后就剩了两个老爷们儿独坐篝火旁,望月叹息。孔立书转头看向身边有了喜欢的姑娘,却不知情为何物的肖昂,后者显然有些莫名其妙,啃了一口果子,又递过来一个。孔立书无言接过,咬了一口,满嘴甘甜,心头却更加苦涩不堪。
拿起容易放下难,圣贤书上怎就没教人如何脱离情海?难怪武当山那位年轻剑神也为情所困。
天亮时,陆续有江湖人士途经此处前往衡山,奈何马车内老先生鼾声阵阵,江秋却等人只得目送拾刀庄一行人先行离去。
此番武林大会盛况空前,山脚下早已聚集了一群心思活络的走卒商贩,无需卖力吆喝,这些出门在外把脸面看的命更重的江湖人鲜少有在银子上吝啬的,虽不至于各个出手阔绰,但也没有讨价还价的情形。
南泉柳一行人抵达山脚下,几个弟子腹内空空,眼睛不住的往两边瞧,名叫黄斧的中年客卿笑着提议道:“庄主,咱们吃过再上山吧,免得他们跟不上您的脚力。”
南泉柳转头瞥来一眼,几个弟子汗颜低头。庄子上下都知道,平日里庄主最是好说话,但谁胆敢在修行上偷懒耍滑那就绝没好果子吃。南泉柳有两句话时常挂在嘴边,一是“庄内不养闲人”,二是“勤能补拙”,虽非什么金玉良言,却时刻敲打人心。此次随行的几个弟子天资根骨虽称不上万里挑一,但在门内同辈中也算是出类拔萃,其中年纪最大的与南泉柳相仿,却无一不对这个年轻女子打心底的钦佩。门外之人知之甚少,但他们心里清楚,南泉柳是天资纵横不假,可背后付出的血汗足以令人心生敬畏,何况她所练的是最与女子体魄相斥的霸道刀法,这其中的艰难万阻非常人所想象。
按理来说,就算空着肚子上山于几人而言也是绰绰有余,只不过年轻人定力稍差,没忍住口腹之欲。
不知自己在弟子眼中是严师厉主的南泉柳没多想,轻声道:“好。”
一行人就近挑选了一个卖馄饨的小摊坐下,几个弟子差点感动的哭出来,什么仙子女侠都比不上他们家的庄主。
摊主手脚很是利索,不多时就把吃食上全,在满是江湖豪侠的地方做营生,没点本事可不行。若碰上哪位没耐性的大爷,一个不满意摊子说掀就给掀了。不过好在有资格收到英雄帖的都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最不济也是在当地小有名气的正统宗门,礼数教养都不比豪阀世族差多少。
随着上山的各路江湖人士逐渐增多,这条山道俨然变成了一个名人亮相的临时场地,有成名已久的高手剑客,有一鸣惊人的年轻后生,有名望远胜于实力的侠客,当那些或花枝招展,或清雅脱俗的仙子女侠出现时,周遭的喝彩叫好声尤为热烈。
南泉柳目不斜视,专心致志的吃饭,几个弟子可就管不住眼睛了,边往嘴里塞馄饨边偷眼去瞧。再又一阵激烈的叫好声中,一个弟子冷哼了一声,心想咱们庄主要是打扮起来,定比这些胭脂俗粉好看百倍不止!他转回头就与南泉柳四目相对,差点吓的没把头磕碗里去。
见几人吃的差不多,客卿黄斧先一步掏出银子付账,南泉柳起身欲走,就听隔壁包子摊传来一声怒骂。
“诶!小子,吃完赖账还想走!门儿都没有!大伙儿可都看见了,这包子你吃了没吃!”
头顶斗笠遮住半张脸的寒酸游侠儿,手里举着咬了一口的包子,站在摊前似有些无奈,但仍旧好声好气道:“你要是早说一个包子十文钱,我就不吃了,这能怨我?”
那小贩得理不饶人,撸起袖管,气势汹汹道:“十文钱怎么了,老子二更不到就爬起来和面掐馅,又挑担子走十几里路,还不值这十文钱吗!你他娘的吃不起就别吃,吃了就得给钱!”
似是囊中羞涩的游侠儿摸了摸鼻子,干脆破罐子破摔,“反正我只咬了一口,给你三文钱,剩下的包子也还你。”
周围看好戏的人不少,有几个毫不留情的笑出了声,这小子也忒没脸没皮了。
小贩也气乐了,从摊子底下拎出一根擀面杖,拿在手里掂了掂,“小子,茅房可以随便上,别人家的媳妇儿可不能随意睡,你都吃干抹净了还想赖账?今个儿你要是拿不出十文钱,就别想走!”
游侠儿叹了口气,一口把包子塞嘴里,囫囵吞下,还舔了舔手指上的油,冲那小贩咧嘴一笑:“原来你媳妇儿是个包子啊,不好意思,是我吃了。”
周遭哄堂大笑。
小贩脸色瞬时气成了猪肝色,正当他欲要走出摊子,好好教训一下这个穷酸小子的时候,一只白皙的手拍在了他面前,手底下是十颗铜钱。
小贩愣了一下,抬头就看见一张花容月貌却神情淡然的脸。
南泉柳冷冷道:“够不够?”
小贩哎哟喊了一声女侠,一手将铜钱扫进自己兜里,堆起谄媚笑脸:“够,女侠赏脸,怎么都够。”
南泉柳皱了皱眉,转而看向那个游侠儿,在旁人看来很是赏脸的问道:“一同上山?”
“不……”
脸上刀疤骇人的游侠儿瞧见这位女侠的冰冷眼神,立即转了口风:“那多不好意思。”
南泉柳没理会,转身先行,游侠儿抚了抚额头,只得硬着头皮在众人既惊讶又艳羡的目光中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