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李长安早早沐浴换了身干净衣衫,草草吃过晚饭便拎了壶酒倚在窗边看街景。她等的人,是个潜伏在京城,后来被王府策反的两面谍子。自幼在天子脚下长大的李相宜在这方面的手段堪称炉火纯青,加上真正掌权京城谍报机构的李惟庸忽然暴毙,之后交接给姜松柏期间免不得出些细小差错,就给了李相宜可趁之机。前后算起来有五六个谍子被成功策反,但有命活下来的漏网之鱼十不存一,这个据说名叫铁面的谍子,便是其中之一。
北雍对于京城的渗透不如朝廷那般肆无忌惮,李惟庸在世时整个长安城可谓固若金汤,便是有李元绛这般能人在背后出谋划策的将军府也不敢染指过多,直到上小楼暗地倒戈局面才勉强有了些转变,可如今有姜松柏接过衣钵亲力亲为,那些原本安插在京城各处的暗庄谍子又变得束手束脚,稍一不留神就被毫不留情的连根拔起,以至于李长安离开京城后就两眼一抹黑,全然不知朝廷动向。此番,李相宜算是头功一件,李长安想着待眼前事了,回了北雍便给那二人风风光光办一场喜宴,花多少银子都不在乎,就权当犒赏功臣。
楼底下行人各异,李长安的目光始终落在体魄或健硕或魁梧的男子身上,眼瞅着余晖落尽,进门住店的人却寥寥无几。方才倒是有个外貌符合的青年男子,身后还跟着一个帽帷遮面的佩剑女侠,但店里伙计上前招呼时,李长安才发觉这两人根本不是一路的,便更加留心那男子。可在房内等了半晌,也不见有人来敲门。
喝完一壶酒,李长安没耐心继续瞎猜,于是爬上床守株待兔。传口信的人说是今夜面见,但具体什么时辰来没说。反正她只会在威武城留宿一夜,过了今夜若见不到人,那就只能说明这颗本就不牢靠的棋子变色了。至于之后如何处置,就用不着她管了,自有潜伏在城内的王府谍子去善后。
夜幕悄然降临,窗外仍不时有行人喧闹,时辰尚早,李长安翻了个身就听门外有人敲门,一缓两急三从容,是该来之人。
她起身点灯,打开房门,外头站着的人头戴帽帷,腰间悬剑。
出乎意料啊。
李长安诧异了一瞬,将人请进门。
来人摘下帽帷,恭恭敬敬施了个万福,“属下铁面,参见王爷。”
女子容貌清丽可人,体态婀娜多姿,年纪至多在二十五上下,怎么看都跟“铁面”两个字搭不上关系。
李长安看的一阵牙疼,不由道:“谁给你取的倒霉代号,存心让人误会啊。”
女子抬起头,不失礼数的打量了李长安一眼,掩嘴轻笑道:“王爷也不似传闻中那般英气俊朗呀。”
李长安微微瞪眼,女子赶忙垂头低眉。
胆大心细,难怪能在姜松柏的眼皮子底下游刃有余,是块天生做谍子的好料子。
各自表里不一的两人没多废话,李长安坐着,女子恭敬站着,将长安城如今现状一一呈报。
“陛下守孝期间,陈玄策携大祭酒季叔桓回朝,三日后颁诏其任首辅之职,主掌北境三州漕运诸事。此间兵部尚书赵长庚三番五次上书致仕,陛下三思后恩准明年开春送其卸甲归乡,尚书之位由白起白将军担任,陈玄策则官复原职。原御史中丞张怀慎升任中书令,都察院主掌之位则落到了一个叫徐士行的年轻官吏头上,此人来历清白,暂时未曾查出不妥之处,不过私下里据说与陛下身边的几个批朱儒林郎交情匪浅,尤其是宋寅恪与内舍人程青衣。”
说到此处,女子难掩笑意,“王爷离京后,荀阁老被气的不轻,弹劾王爷中就属这位老先生最勤快,但陛下迟迟不给说法,属下离开京城前荀阁老仍卧床不起,据说只要听见长安二字便吐血三升。”
李长安勾起嘴角,玩味道:“看来这老头儿气血十足啊,想当年跟我姐隔空对骂的那伙人里就有这老家伙,没想到这么大岁数了还这般生龙活虎。不过老头儿要是气死了,几百年耕读传家的荀氏可就大祸临头了。”
女子莞尔一笑,颇有些幸灾乐祸的意味,道:“谁说不是,眼下荀家正忙着给老先生寻续命的灵丹妙药,陛下就封了卢家斗酒一个文华殿大学士,不仅如此,连带其下门生程青衣也沾了光,以女子身份入了翰林院女学士。”
李长安沉吟片刻,转了话锋,问道:“如今朝堂格局如何?”
女子稍作思量,正色道:“回禀王爷,昔日旧庐党羽悉数投入中书令张怀慎门下,新庐原先党羽有小股人数倒戈阵地,兵部起先因陈玄策离京乱成一盘散沙,如今陛下诏白起回京,想来多数人更愿意为这位鞍前马后,至于萧权背后的春秋遗臣倒是格外安分守己。”
李长安冷笑一声:“旧庐改头换面成张庐,这是要替皇帝跟那位新上任的首辅大人对着干啊,明面上赐给卢八象一个光宗耀祖的虚名,实际出了事只能坐冷板凳干瞪眼。这种阴损的缺德主意是谁出的?以姜松柏的心计还算不到这般长远,该不会是李惟庸那个死老头儿留下的后手吧?他就不怕下了九泉碰上闻溪道,连鬼都做不成?”
女子听的忍俊不禁,这些旁人提及都要小心翼翼的朝廷重臣,在李长安嘴里好似成了一群打架斗殴的市井无赖。
反正也没有旁人在场,李长安懒得跟她计较礼数,又问道:“对了,姜凤吟可还在京城?”
女子收敛笑意,回道:“回王爷,数日前武陵王已动身返回扬州。”
李长安眉峰一挑,“那她没来武威城凑热闹?这可是她管辖的封地。”
女子好似有些想笑又不敢笑,道:“王爷莫不是忘了,属下自京城来,昨日才刚到此地,怎知晓武陵王行踪。”
李长安闷闷的哦了一声,摆了摆手道:“行了,那你自便吧,本王要睡觉了。”
女子兀自一愣,才反应过来这是下了逐客令。见李长安自顾上了床,女子也没再逗留,欲走未走之际,她似想起什么,朝床上那个背影道:“尚有一事与王爷禀告,数日前,上小楼李柔珠孤身前往襄平。”
李长安动了一下,但未曾转身,只道:“知道了。”
女子轻手轻脚出了门去,原本就无甚睡意的李长安翻身坐起,面色阴沉,好你个姜松柏,明知我与姜东吴不合,还把人送去虎狼之地,明摆着要让那母女二人同室操戈不成!?这手相互掣肘玩儿的妙啊,你若不讲仁义,就休怪我无情!
当夜,名叫铁面的女子尚未睡熟,就被忽然出现在床前的刀疤脸公子吓的花容失色,一张俏脸铁青铁青的,而后更是不由分说,带着密信被连夜催促出城。所幸因为武林盛会的关系,威武城放开了管制,入夜无宵禁,女子这才顺利出城。
策马疾驰的路上,女子仍是想不明白自己到底造了什么孽,快马加鞭的来,火急火燎的走,连喘口气的功夫都不给,谁说王爷体恤下属?上磨骡子都不带这么使唤的!
李长安正在气头上,哪管这些,干脆也出了城直奔衡山去。
因为出来的急,李长安也没跟伙计打招呼,就把老疯头落下了。不过那家客栈掌柜的虽不知情,但伙计是王府谍子,反正有秦归羡在,到时也不愁没银子付账。
龙泉山庄所在的南岳衡山离威武城尚有二三十里地,出了城,李长安反倒不急了,一路闲庭散步还遇上几波同样赶夜路的江湖宗门。有些是囊中羞涩,住不起因此番盛会而坐地起价的城内客栈,有些则是怕耽搁了时日,驳了龙泉山庄主人的颜面。总之,平日里行人不多的小道上,眼下热闹非凡,路边偶有篝火摇曳,依稀可闻高声阔论。
李长安不由放慢了脚步,静心感受这一副不可多得江湖画卷。常言道人生百态,江湖亦是如此,曾几何时,在甲子湖边坐着两个少女,一个唾沫横飞手舞足蹈的讲着今日出门又瞧见了哪些江湖好汉,一个神情恬淡侧耳聆听。末了,她总自己问自己,何时才能像那些大侠一般逍遥自在,另一个她总回答,等你再长大些就可以。
李长安脚下一顿,懊恼不已,方才忘了问,我姐是不是到了京城,有没有谁为难她,住在何处,吃的如何,睡的可还安稳?
长叹出一口,耳边听得路旁一阵欢声笑语,李长安转头望去,不由愣了一下。
不远处篝火旁围坐着一群人,其中八人正是白日里才在马魂渡口与她辞别的定风府门人。待看清另外一行几人,尤其是当中一个气势不俗的年轻女子,李长安浑身一个激灵。老话怎么说来着,有缘千里来相会,还是冤家路窄?
那女子异常敏锐,几乎同时朝李长安看了过来,她或许没认出人,却认得她自己的刀。
“偷刀小贼,哪里跑!”
众人只觉眼前一晃,那个站在道路上的佩刀年轻人就没了踪影,再眼前一晃,方才还坐在一边的女子也没了身影。
过了好半晌,肖昂才愣愣道:“那人好似常公子?”
一群人中就属老儒生江映松面色最平静,他捋了捋长须,笑意玩味道:“无妨无妨,咱们喝咱们的酒,他们追他们的。”
所有人仿佛没事发生一样,继续把酒言欢。
唯独江秋却脸色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