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上客房,背负三把剑的李得苦坐在房内静心凝神。
楼下大堂,两桌人马各自吃喝,互不相干。
站在柜台后装模作样敲算盘的掌柜朝一旁的伙计使了个眼色,伙计心领神会,转身进了后堂。
掌柜低着头,悄无声息的抬起眼皮扫了一眼,暗自盘算。这条偏离官道的小路素来山匪横行,早年间就有不少剪径蟊贼拦路劫道,但极少害人性命,以江湖而论还算是讲些道义。只不过这两年形势所逼,许多吃不饱饭的恶霸流痞从兖州流窜出来,寻一处山清水秀之地就坐山为王,而后不择手段拉拢那些落魄的江湖武夫为其效力,这些本就刀尖舔血的恶徒哪讲什么道理仁义,只要有银子有女人,就没有他们不敢抢的。那桌的锦衣公子哥看起来就是个在家跋扈惯了没吃过苦头的主,不然明摆着的光明大道不走,偏为了节省脚程走这条不安生的小路,还敢住这间一看就知是黑店的路边客栈?连出门在外不露黄白的道理都不懂,岂不就是送上门来的待宰肥羊?至于那个不藏锋芒的负剑女子,掌柜的很是权衡了一番,浑身上下也就那几把剑和那张脸够看,但摸不出修为高低,以往碰上这类相对棘手的货色,掌柜大都小心谨慎不做没把握的买卖,只要负剑女子不多管闲事便各自相安。
拨弄算盘声停顿了一下,掌柜又看了一眼那桌组合怪异的老弱妇孺,年轻的青衣女子,邋里邋遢的糟老头儿,与一个身形瘦小的少年,三个人中唯有最与年纪不符的老头儿带着兵器。但能在这处山道上做黑店掌柜的眼光何其毒辣,又或许是有些所谓的物以类聚,这三人进店时掌柜便一眼瞧出绝非善类。黑吃黑在这里算不得新鲜事,但有好宰割的肥羊在前,谁还傻了吧唧去踢硬铁板?掌柜有信心,不论发生什么事,只不祸及自身,这伙人就不会坏规矩。
打定主意,掌柜的心情大好,拨算盘都拨的有滋有味。
先前要替自家公子撑场面的汉子从隔壁那桌收回目光,看向锦衣公子,见其面色难看至极,便没敢开口。也是,换做谁当着他人的面接连受挫都没个好脸色,同行的女眷更是头都不敢抬。那名负剑女子不识趣便也罢了,后头进来的这位堪称绝色之姿,给他家公子都看傻眼了,可杵在那半晌,青衣女子愣是连瞧都不带瞧的。好歹他家公子也是玉树临风的年轻俊彦,哪遭过这般目中无人的待遇,以至于锦衣公子垂头丧气回来坐下后,神情都有些恍惚。
眼下整个客栈里,大概就属那位胡吃海喝的邋遢老头儿心最宽,吃完一桌饭菜,又喊掌柜上了三斤牛肉。
锦衣公子那一桌没坐多久,便管掌柜要了几间房,先行上了楼。
待到邋遢老头儿摸着溜圆肚皮打了个饱嗝,外头天色已擦黑,于是也要了两间房,各自回屋歇息。
安顿好三拨客人,掌柜来到后堂,先前支出去传信的伙计已经回来多时,掌柜将他招来跟前,小声吩咐道:“去跟寨子里的二老爷再传个话,就说多带几个高手来,那公子哥至少有二品实力,加上那个小宗师的汉子,就怕万一失手纠缠起来容易旁生枝节,眼下人多混杂,咱们还是稳当行事。”
伙计低声应了就要走,掌柜的一把拉住他,又嘱咐道:“那个瘦猴公若不愿出力,让二老爷莫计较,多许他十两银子,不怕他狗日的不来。”
伙计从后门出去,矫健身影眨眼间便没入夜色中。
蹲在窗户底下的李得苦透过缝隙瞧的一清二楚,轻轻阖上窗棂,她轻叹口气暗自发愁,早知如此,还不如风餐露宿来的轻松,至少荒郊野岭的走兽不会算计人不是。
矮身走回桌边坐下,李得苦想了想,要不干脆趁夜逃走算了?反正她看锦衣公子不顺眼,这种作威作福的纨绔子弟死了也活该,就是可惜了跟在他身边的女子,若叫这帮恶匪抓去,下场生不如死都是轻的。可眼下不知对方人数,实力几何,万一她自身难保,哪还顾得上他人死活。行走江湖,就属逞英雄最要不得,李得苦心下一横,先看看再说,实在不行,逃总还能逃的掉。
环顾屋内一圈,李得苦吹灭了烛火,摸黑走到靠墙摆放的床榻角落边盘膝而坐,摘下玉带腰横放在膝,闭眼屏息凝神。以她的修为,方圆一里内的动静可闻,但清晰程度有限,比如左边即便隔着一间房,她也能清楚听见锦衣公子带着一个随行女子进房后,不多会儿就传出木床极富有规律的吱嘎声。再比如,最后上楼的三人其中两人进了右边隔壁的客房,一个脚步轻盈,一个脚步浮杂,显然是一老一少。若非墙壁中空,隔音奇差,老少压着嗓音说话,李得苦未必能听的清楚。
先是那少年开的口,“老鬼,那掌柜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姑娘为何还住店?”
邋遢老头儿嘿嘿笑道:“怎么,怕啦?”
少年嘀咕道:“我怕什么,好不容易有床了能睡个踏实觉,一会儿又弄的到处都是血浆脑花,满屋子死人的,我不怕死人,我怕鬼……”
“嘁,就你这双重瞳,鬼见了都怕,诶,说过多少回,别拿眼瞪老子。”
少年好似挨了一巴掌,委屈道:“说了几百遍,我没瞪你……”
“鬼知道你是看人还是瞪人,得了,你睡你的踏实觉,有老子在,保管一滴血都溅不进来。再说,要是来的高手那丫头瞧的上眼,正好给她进补,到时候都吸成人干了,你还操心个屁。”
“那姑娘要是瞧不上眼,这事咱们管不管?”
“管你个大头鬼啊管,说你小子楞你还不信,你是觉着那丫头菩萨心肠,还是觉着老子慈悲为怀?不过你要管,我也不拦着,但别指望我跟慕容丫头救你。”
“嘁,多大点儿能耐,就敢学人逞英雄。”
少年不吭声了。
李得苦越听心越凉,要不还是跑了吧?这走的什么霉运,碰上黑店也就算了,来住店的都是些什么妖魔鬼怪,咋还吃人呢?
若先前说走还容易,不管不顾一心狠心走也就走了,就怕有了顾忌,瞻前顾后,想走都不敢走。
不知隔壁邋遢老头儿的斤两,但话里行间都有种高手的不屑于顾,李得苦连大气都不敢喘,缓缓平复心境,竟是出了一身冷汗。调息凝神有一柱香的功夫,李得苦才轻轻吐出一口浊气,神智清明了许多。
客栈里外一片安详宁静,另一头床板的吱嘎声也不知何时停了。
约莫又过了一炷香,李得苦未曾察觉到异样,却听隔壁老头儿沉声道:“来了。”
此时夜半三更,外头任何风吹草动都无比清晰,加上李得苦专心感知,却并未发觉丁点踪迹。直到一盏茶的功夫后,屋顶上传来几个微乎其微的落地声。李得苦心头一凛,这老头儿绝不简单!他说来时,这些人至少离客栈尚有几里地。
客栈四周似风声掠过,李得苦暗自叫苦,加上屋顶五人,至少有近二十名山匪,其中不乏气机绵长的高手。这伙人目的明确,直奔锦衣公子那几间屋顶,行动极其默契,半分不拖泥带水,想来都是精于此道的老手。
听了老少那番对话,本就犹豫不决的李得苦这下更不敢轻举妄动,只双手放在玉带腰上,蓄势待发。
在屋顶几人有所动作的同时,李得苦猛然睁开双眼,拇指下意识抵在剑格上。
当先便听得一声女子惊恐尖叫,而后是瓦砾坠落声,紧接着兵刃相接,金石撞响密集不断。有人撞碎窗户飞出客栈,几道身影紧追其后,落在客栈后面那块空地上,周遭如投石入田埂,瞬时激起一大片蝗虫乍飞般的人影。
李得苦动作轻缓,半蹲在窗台下,伸指推开窗户一条缝隙,拿眼瞧去。
月色朦胧间,只见得一群手持兵刃的山匪将那来不及穿戴整齐的锦衣公子与几名扈从围在当中,锦衣公子手中长剑隐约泛着猩红,那名撑场面的汉子握着的刀上也见了血色。看的出,几人虽遭偷袭有些狼狈,但并不慌乱。
掌柜的从后门出来,手举着火把,气定神闲站在外围,喊话道:“公子,咱们就不废话了,缴械认栽,小的擅作主张留你一人性命,如若不然……“
锦衣公子一抖剑,大义凛然道:“无良鼠辈休要放肆,我等正道中人岂会怕你,尽管放马过来!”
掌柜一阵冷笑,退后几步,无需发号施令,周围山匪蜂拥而上,就要让这个大放厥词的公子哥知道知道什么叫江湖险恶。
底下刀光剑影,战况激烈,隔岸观火的李得苦也跟着心惊胆战,她怕的是螳螂捕蝉后头的那只黄雀。隔壁两间屋子一直很安静,好似外头地震山摇也事不关己。
掌柜抬头朝上望来,嘴角勾起一抹阴森笑容,若收拾完这只肥羊仍有余力,他不介意把剩下的两只兔子一并收入囊中,毕竟蚊子再小也是肉,开门做买卖就得时刻精打细算才做的长久嘛。
但没等掌柜的如意算盘打响,李得苦只瞧见一抹青衣魅影凭空出现在掌柜身后,那只手五爪如钩扣在掌柜天灵盖上,倒霉掌柜连叫都没叫出声,脸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败,最后宛如一张干枯树皮包裹着骨头。
青衣女子一松手,掌柜就似散了架的骨头,被丢弃在地上。
厮杀中的山匪终于有人察觉了异样,原本就算他们先折损了几人,依然占了上风,正所谓双拳难敌四手,再有一盏茶的功夫,这个空有一身二品修为却毫无与人捉对厮杀经验的公子哥就求饶都来不及了。
最先抽身出来查探情形的山匪,只瞧见一抹青影从眼前一闪而过,便莫名暴毙,死状如掌柜一般无二。而后便接二连三有人遭殃,有人觉着脑门被拍了一下,有人觉着耳畔生风,还有人觉着被摸了脸,然后就一起手牵手见阎王去了。
当中有三人在那个暴毙的山匪倒下后,便察觉不对劲,到底是心狠手辣的亡命之徒,都毫不迟疑扭头就跑。只留下锦衣公子一行人傻呆呆的站在原地,四顾茫然。
楼上李得苦手心里全是汗水,她居高临下,看的最是清楚,那青衣女子身形之诡异,手段之残忍,不是鬼就是妖怪!
当下也顾不得其他,李得苦只想趁着那女魔头没回来,赶紧溜之大吉。可脚下欲动未动之际,那道青影飘然而归,惨然月色下,那抹烈焰红唇妖媚至极。她看了一眼满地的尸首,而后视若无睹的从锦衣公子一行人身边飘过。
李得苦缩在窗台下抱着剑,听着那女魔头上楼的脚步声,眼泪都快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