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水涛涛,红尘滚滚,世间谁人可以随心所欲?
姓江的老先生站在栏杆前,望着船下漆黑江水感叹一声,许久没再言语。
几个年轻弟子倒是无所顾忌,方才一番暗藏玄机的言谈他们也没听的多明白,只是提及北雍,几人看向李长安的眼神都变得异常古怪。肖昂几次与李长安眼神交错,好似想说些什么,但不知是碍于老先生还是旁的,终究没开口。
虽佩剑却气态儒雅更似读书人的孔立书打破了沉默,面带笑意问道:“如今北雍宗门林立,新起门派更是数不胜数,尚不知常公子师承何派?”
先前自报家门时李长安鸡贼的只报了姓名,原本以为与这些萍水相逢的人不过客套几句就得了,然后各回各屋相安无事。没想到这个姓江的老儒生有些见识,真正有能耐的人寥寥数语便可知其一二,眼下漫漫长夜,李长安倒是有心与老儒生多聊几句打发闲暇。更何况还拿了人家的酒,太不给面子也不行。
于是她又开始胡说八道:“不瞒诸位,在下无门无派,拳脚功夫都是跟祖辈传下来的一本手抄秘籍瞎学的,登不上台面。”
几个年轻弟子皆是一脸不可置信,孔立书则面色如常,这一群人中,除却他这个一脚踩在大龙门门槛上的小宗师,就属前段时日刚刚跨入小宗师的江秋却境界最高。定风府府主膝下无儿,只有这两个年仅相差一岁的闺女,江秋却自幼天资并不出众,但心智坚韧犹胜男子,凭借着日复一日的刻苦勤勉,在剑道上也是平稳精进。此番出门游历的真正目的,便是为了她能在武道上更进一步。
在渡口时,即便李长安不出手,只要对方人数不过三十,孔立书有自信摆平。以他的眼力看来,这个佩宝刀的年轻公子确实登不上台面,撑死了顶多跟师妹江秋却差之毫厘,但出身正统宗门的师妹在招式上肯定更胜一筹。
孔立书笑容可掬,道:“难怪公子想投军入伍,原是如此。不过公子既不远万里去到龙泉山庄,若不嫌弃,到时在下可为公子引荐几位江湖豪杰,定风府虽不及那些名门大宗,但这点还是可以做到。”
李长安挑了挑眉,刚教训完一个老的,又来一个小的,摆谱都摆到天灵盖上去了,瞧不起老娘没靠山依仗?
江秋却绣眉微蹙,似是不满自己这个师兄言语中的轻视之意,但仍旧没出声。性子更活泼的江秋水则毫不掩饰对心仪男子的崇拜之情,斜眼看着刀疤脸的李长安,附和道:“这位公子,我师兄一番好意,你可别不领情。若是换做旁人,求爷爷告奶奶都没这个机会。”
小妮子被猪油蒙了心,但话却在理,可惜她不知道,面前这个她连笑脸都欠奉的刀疤脸公子,不是被施舍的人,而是手握权柄的施舍人。莫说北雍江湖,整个中原江湖她李长安随口一言便可定一门生死。
从李长安出现在甲板上起,江秋却的目光就没挪开过,虽没出过远门,不敢说走过的路比吃过的盐多,但自幼在宗门里长大,耳濡目染见识过形形色色的江湖中人。这个年轻公子却独有千秋,分明普通的不能再普通,可只要看上一眼便想再看第二眼,而后就不自觉的沉沦其中。仿佛这身伪装皮囊下藏着什么,犹如一块石中白玉。
她以为李长安会干脆利落的拒绝,让她这个颇有些自负的师兄吃点苦头。谁承想,李长安一改先前不近人情的作态,满脸堆笑道:“那感情好啊,我正愁没门路呢,你们是不知道,那些宗门高手看人都拿鼻孔看,别说求爷爷告奶奶了,祖宗十八辈求个遍都不管用。”说着,她朝孔立书拱了拱手,“那就先谢过孔兄了。”
孔立书微微一笑,抬了抬手,只来得及说出“区区”两个字。
李长安倚着栏杆,脸上变了一副玩世不恭的笑容,又道:“我说孔兄,听闻这次的武林盛会,十大宗门皆来露脸,敢问你是与太阴剑宗的元掌教相识,还是与幽涧山庄的周庄主更熟,或者祁连山庄的女庄主和那位拾刀庄的南女侠都是你的红颜知己?在下也不贪心,能与之其一攀上点浅薄交情便足矣。”
在提及周云威的时候,孔立书脸上就变了颜色,当说到那两位或许一辈子都无法触及的仙子女侠,那张脸青白相交,煞是好看。孔立书气的双拳颤抖,这人哪是什么侠义心肠,简直就是流痞无赖!只不过比那满口粗言的渡子技高一筹罢了,可谓字字珠玑,直往人心窝里捅刀子。
如孔立书这般的宗门弟子最在乎的不过是脸面二字,李长安就把手杵在那,等着他自己把脸往上撞的啪啪响。要不说江老先生是老辣姜呢,可比这年轻后生聪明的多,也豁达的多,给了台阶就乖乖往下走,这位倒好,不知斤两就敢替人出头。
江风徐徐,气氛却有些凝重。
江秋却冷着一张俏脸不吱声好似打算两不相帮,妹妹江秋水比当事人孔立书还气不过拿眼死死瞪着李长安,其余弟子总算听出了玄机,但跟肖昂一般不知所措。
最后仍是老道成精的江老先生出来打圆场,道:“行了,出门前老夫如何与你们叮嘱的?谨言慎行,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更何况常公子仗义在先,你们还有脸与人计较!常公子,老夫这厢与你赔罪。”
老先生甩袖作揖,躬身垂头。
李长安同样回礼道:“老先生言重了,义气相争,在下也有不对的地方。”
老先生转头就狠狠刮了孔立书一眼,那意思就是说,你看看人家!再看看你!老儒生在宗门里身份地位应不低,饶是孔立书这般年轻有为放在别家宗门也定是极为器重的弟子亦不敢有造次,朝李长安躬身作揖道:“在下失言,望公子海涵。”
打了人脸的李长安不好意思再为难,将酒葫芦丢过去,道:“大家都是混江湖的,杯酒化恩仇,何况咱们顶多算是口角之争,孔兄,不如就此化干戈为玉帛?”
孔立书接住酒葫芦,脸色缓和了许多,本就无冤无仇,再计较倒显得自己为人器小,不符江湖中人洒脱做派,于是他一抱拳,仰头喝了一口酒。
凉风拂面,李长安趴在栏杆上,嘴角微扬。这便是许多人憧憬江湖的地方,有蝇营狗苟的利益之争,也有快意恩仇的潇洒风骨,有人恶贯满盈,就有人铲奸除恶,有真君子亦有真小人,不谋宏图大业,只求逍遥自在。
一人一剑平生意,何负狂名十五年?
孔立书走到李长安身侧,学着她的模样趴在栏杆上,笑脸多了几分真诚,道:“老话常说不打不相识,常公子大度,在下自愧不如,不过方才所言在下定当尽力而为。”
李长安望向江边夜幕山头,轻笑道:“孔兄多虑了,我一个无名小卒就是去瞎凑热闹,顺便瞧瞧那些江湖吹捧的仙子女侠是否当真那般惊艳,以后回了北雍也好跟那帮乡巴佬吹牛不是。”
孔立书眼眸隐过一抹亮光,“在下觉着,公子并非胸无大志之人。此番上衡山若有贵人机缘,以公子的才智胸襟定可崭露头角,即便眼缘浅薄,定风府亦愿为公子奉上一席之位,何苦去那边关送命?”
李长安偏了偏头,看着他,孔立书精神一振,接着道:“不过人各有志,公子若志在军功便权当在下多此一言,但有一事在下或许能帮衬一二,听闻祁连山庄与那北雍王交情匪浅,若能入其门下,与公子前途而言不失为一桩好事。家父生前与那大客卿沈摧浪有过几面之缘,谈不上如何交情,但见上一面理应不难。可惜那女王爷一年前便离开了王府,至今无人知晓下落,也不知此次武林盛会她会不会露面,若能得她赏识,何愁扬名立万,当然,也得有那个本事才行。”
李长安嗤笑一声:“得那女魔头赏识有什么好的,孔兄莫不是忘了,当年马踏江湖,她可是帮凶。她还敢去武林大会,不怕被人追着杀?”
孔立书沉吟了一下,没有立即接话。
一旁从头到尾没敢出声的肖昂忽然气愤道:“公子说的对,师兄咱们再被人瞧不起,也不能向那女魔头低头,若是如此,与那些背信弃义之辈又有何异!”
孔立书尚未开口,却听一个带着温怒的女子嗓音道:“住口!”
肖昂愣愣看着师姐江秋却,乖乖闭上了嘴。
李长安一时间摸不着头脑,哟呵,这姑娘怎么比她还生气?
江老先生又不得不出面打圆场,呵呵笑道:“让公子见笑了,老夫这几个徒儿虽年轻气盛,立书所言却有几分道理,也是难得遇上公子这般义气相投的人,绝无旁的心思。”
见李长安无甚表态,老先生顺着话继续往下道:“说起此人,年轻小辈真正知晓的没几人,如今韩高之独坐鳌头与一甲子前的江湖何其相似,可世人只记得屠魔崖的惨烈,却不记当年青衫仗剑的侠骨。人人都说那人反骨难消,可曾试想,换做旁人,当今天下可能如这般太平?朝野之外不谈庙堂,可谁人又能真正置身事外?在野也好,在朝也罢,逍遥自在不过是说给旁人听的,求存求己何来独善其身。不瞒公子,老夫年少时便想去看看那塞外风光,看看那女子曾一剑斩千骑的绝世风采。”
说到此处,老先生捋了捋长须,笑着感慨:“金戈铁马,仗剑江湖,哪个男儿不曾憧憬,却偏偏都叫那一人独占,要老夫说啊,若当真不服气,便做出点模样来,叫那人也睁大眼好好瞧瞧,如今的江湖是何等凌云意气。”
孔立书满脸赧颜,说不出话来。
肖昂也不知听明白了几分,没好意思抬头。
听旁人点评自己,李长安正酝酿着措辞,就听江秋却幽幽道了一句:“老先生所言不失偏颇,却忘了一点,天下人都说她是个疯子,是个傻子,但她也只是一个女子罢了,一个背负骂名,却替天下人镇守国门的女子。”
李长安愣了,不自觉看向那一语惊人的年轻女子。
一直讳莫如深的老先生长叹一声,终于说出了那人的名字,“如今老夫也只能说说罢了,谁人不曾少年,都想去做那公卿名臣,去做那江湖豪侠,可你们记住,哪怕一生平凡,也莫做那李长安啊。”
老先生这话好似说给所有人听,眼睛却是看着江秋却。
女子别过头,眼眸微颤,耳边听见那年轻公子嗓音透着一丝悲凉道:“老先生所言极是,做谁都好,就是莫做那李长安。”
后来,北契大军叩关南下时,有一句话悄然流传开来,人人尽知。
庙堂莫做闻溪道,江湖不慕李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