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人手短吃人嘴短,拿了足够银两,除却上船费用,渡子私自还能落下不少,伺候起来就格外殷勤,不仅给李长安安排了一间上房,连带着老疯头这位马爷也独自占了一栏宽敞马厩。至于那间早有住客的上房是如何腾出来的,李长安懒得过问,心安理得的住了进去。
船上客房分上中下三等,无形中就将乘船的旅人也分出个三六九等,不过这种商船本就鱼龙混杂,主要胜在价格亲民,大多数人也就不在意这些讲究,有些即便住的起上等房也不会刻意为了脸面多花冤枉钱。就如渡子先前所言,真在乎身份排场,那就干脆去坐小楼船好了,何必穷讲究。
楼船赶在西落前驶离渡口,许多人走上甲板观赏斜阳照江山的美景,红霞余晖中的景致与白日里金光粼粼各有千秋,但李长安这个倒霉蛋没这份闲心。发船前管渡子要了粗盐姜片,眼下她正含着躺在床榻上昏昏沉沉。外头江映满霞的大好山河对旁人来说美不胜收,但对她而言就是翻江倒海。人说世间万物,总有一物降一物,但降李长安的有两物,一个是船,一个是王洛阳。
李长安一面埋怨自己乱发善心要不得,一面凝神调息,谁说武林高手到了一定境界水火不侵,不惧酷暑严寒,就什么都不怕了。那晕船这种打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天王老子来了也得晕!
又辛又辣的姜片到底是起了些作用,外头有人敲门时,李长安好歹能从床榻上爬起来了。打开门,是端着饭菜满脸谄媚笑容的渡子,闻见油盐味儿,李长安就觉得一股酸水直往上涌。砰的一声就把门给关上了,渡子一脸蒙圈,愣了半晌,隔着门缝儿小声问了句:“大爷,还用不用饭?”
这种时候,李长安哪还有好心气儿,赏了一个滚字。
原本还想给这位出手阔绰的大爷加些“特色菜”的渡子摸了摸红肿鼻头,站在门口踌躇了片刻,没敢再开腔,灰溜溜的走了。
入了夜,船便走的慢,尤其是这种吃水深的大楼船,若一个不留神触上暗礁,这一船的人就得都喂了鱼,掌舵的船手没十几年走江经验绝不敢做这种活计。李长安也算好心有好报,这艘楼船掌舵的应是个经验丰富的老手,速度慢下来之后船行驶的格外平稳,虽不能与平地相较,但总算让她五脏六腑好过了一些。
再睁眼时,外头已是星河灿烂,李长安坐在床沿打开窗户吹了会儿江风,说是上等房,其实也就寻常客栈里那种客房的一半大小,吹风也吹的不爽利。甲板上的欢声笑语随风飘来,李长安深吸了一口气,打算出门去走走,反正睡是睡不着了。
从二层楼下来,沿途碰上几伙乘兴归来的旅人,双方互相打量,李长安大都是一眼扫过,其他人则大多数再看过一眼后又将目光在她腰间那柄赤鞘刀上停留了片刻。等她到了甲板上,周遭投来的眼光亦是如此。环顾一周,李长安便不觉得奇怪了,上这趟船的人,十之八/九都是江湖人,几乎人人带着兵器。这也不稀奇,她是在幽州与荆州交界的渡口上的船,幽州大小宗门上千在王朝版图中算是数一数二的“江湖大户”,眼下又正逢武林盛会,比起走官道,这些江湖中人自然更乐意走省银子又是非少的水路。
甲板上赏景谈天的大都结伴成团,李长安挑了一处僻静地,趴在栏杆上唉声叹气。早知如此方才就该管那渡子多要一壶酒,压压腹中酸味儿也是好的。正想着,就有人走近跟前,递来一个酒葫芦。
今夜清辉明亮,借着月色李长安看清了来人,正是先前渡口边被渡子拾掇了一顿的年轻人。
年轻人拱手作揖,自报家门道:“在下肖昂,江东定风府弟子,得公子出手相助,尚未言谢,一点薄礼不成敬意,望公子笑纳。”
江东一般所指巨灵江东边地界,原先江东的龙首便是祁连山庄,李长安再熟悉不过。她上下打量了一番这个名叫肖昂的年轻人,又朝他身后不远处站着的一群人望了一眼,也没客气,接过酒葫芦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
先前在渡口,这个陌生公子出□□厉风行,且做好事不留名,虽然行径上有些拒人千里的意味,但看的出是个侠义心肠的人。见收了礼,肖昂便没那般拘谨,热络笑道:“我家老先生请公子屈尊一叙。”
李长安抬眼正与那望来的老儒生四目相对,年轻人到底青嫩了些,比不上见多识广的老辣姜。若是老儒生仗着身份来请,她不定买账,故而才把年轻人推了出来,一番诚恳言语,加上一个礼轻情意重的酒葫芦,稍微懂点人情世故的,便不好推辞。
李长安何等心思才智,哪能不明白那老儒生打的什么算盘,正欲借口推辞,就瞧见几人当中的一名女子也朝她望了过来。
可以不给糟老头儿面子,但漂亮姑娘的面子必须给。
于是李长安摊手道:“请。”
肖昂领着人来到近前,双方抱拳打过招呼,李长安仍是报上假名常安。
这一行八人,除却老儒生与两个年轻女子,其余五人年纪都不大,先前与渡子理论的男子看着也不到而立之年。老儒生自称姓江,与定风府府主是本家,两个女子,一个是姐姐江秋却,一个是妹妹江秋水,剩余旁的人,李长安只记住了肖昂与那个名叫孔立书的儒雅男子。不因为别的,那个生了一双秋水眸子名字亦有秋水二字的女子,时不时就朝孔立书偷瞧一眼,李长安又不是瞎子,想当做没看见都难。
据江老先生说,定风府不是什么武林正道宗门,早先也是一方郡县的耕读世家,正儿八经的书香门第,才担得起一个府字。经历春秋战乱后家道中落,二三十年前出了一个弃笔从武的剑道天才,正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但后来那位光耀门楣的天才剑士在一场武斗中叫人失手打死,定风府便沦为如今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江湖宗门。正因香火传承未断,门下弟子虽不多,却人人文武兼修,在中原江湖很是少见。此番去凑这个热闹,也是想让这一辈的年轻弟子开开眼界。
老先生言辞间毫无藏掖,看着像个老学究,却颇有江湖人的豪爽。若是常人也就放下戒备,一同把酒言欢,但李长安始终不动声色,话里也真假参半。
老先生漫不经心瞥了一眼她手中一口未喝的酒葫芦,笑问道:“公子谈吐不凡,举止有度,不似一心向武的江湖武夫,可是有功名在身?”
李长安翻了个白眼,在心里骂道,就许你们装清高摆出一副读书人的架子,还不许人家读几本圣人典籍陶冶陶冶性情了?她素来看不惯这类拐弯抹角的老书袋子,还不如那些满口污言秽语却心直口快的粗人。姓江的老先生嘴上虽只字未提,但心思都在那柄赤鞘刀上,不若她只是举手之劳,一壶酒足够聊表谢意,何必与她绕来绕去说这些浪费口舌。但李长安也想的明白,曾经钟鸣鼎食的豪阀世族落魄至此,说没有那重振门庭的心思是假的,老先生眼光不差,定是从刀上瞧出了些许端倪,于是抱着试探的心态想攀附贵人,哪怕结下一段不大不小的香火情,这趟门就算没白出。
李长安收敛心神,不咸不淡道:“功名谈不上,只读过几年书,不过在下不是那块料,挑来捡去还是舞刀弄剑更称心意,眼下边关又起狼烟,在下倒是有心投军入伍,毕竟混江湖也不是谁人都可以扬名立万。早前听说有人去北雍投军,如今照样混的风生水起,比起那些一心只想光耀门楣又求路无门的人可实在的多。老先生,你说是不是?”
头顶花白了半数的老先生笑容勉强,他并非装腔作势的半吊子,满腹经纶不比那些穷经皓首的老学究少,自然听的出言外之意。几个弟子中,同样心思敏捷的有两人,江秋却与孔立书此时看向李长安的眼神明显带着几分怒意,他二人虽听的明白,却不知老先生暗藏的心思。
老先生转身面朝江水,沉吟了片刻,自嘲笑道:“盛年不再来,一日难在晨。公子一席话点醒梦中人,着实令老夫汗颜,当不起公子一声先生。”他轻叹了口气,“非淡泊无以明志,年轻人理当如此,这些年太平日子过惯了,人人都想一步登云,没门路也想方设法不择手段的求门路,少年青云志,人是少年,志气却多少变了味儿。”
老先生转头望向李长安,笑意多了几分释怀,问道:“公子可是北雍人?”
李长安也不隐瞒,点头道:“方才未说实话,还望老先生见谅,我娘说了,出门在外得多长几个心眼,在下兴许生来不同,打小心眼就多,一不留神就多长了八百个。方才所言,若有不妥之处,老先生也莫放在心上。”
江湖人是豪爽,但这公子也太直言不讳了。
老先生瞠目结舌,愣是半晌没接上话。
江秋却正欲开口,被一旁的孔立书拿眼神制止。
李长安浑然不在意,拔开酒葫芦塞子,凑在鼻尖嗅了嗅,称赞了一声好酒,便仰头灌了一大口。
老先生愣了愣,洒然一笑,现在的年轻人啊,他当真是有些看不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