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一前一后出了茶楼,楼解红走在前头,趁着李长安牵马的功夫,抹去了隐蔽角落留下的特殊记号。
并肩走在街头,楼解红刻意隔开了半个身位,并非忌惮什么,只是那匹上了岁数脾性越发古怪的老马不怎么待见她。楼解红也有些憋屈,活了大半辈子什么风浪没见过,被一匹老马嫌弃还是头一回。
楼解红偷偷打量着身侧的人,面容气色比任何时候都好,简直好的不能再好,相识这些年,怕就没见过这般有精气神的时候。若满头灰白尽回青丝,当年那个最是意气风发的女子剑仙大抵也就是这副模样。
“还没来得及恭喜王爷。”
李长安目视前方,淡淡道:“洛阳跌境,许无生兵解斩东越气柱,天道虽解,我也还得花些时日才能重回巅峰,若半道再杀出个像雾山老祖那样的老怪物,保不齐一下就被打回原形。这么一想,好似也没什么值得恭喜的。”
楼解红的善解人意素来与众不同,换做旁人也没这个胆子,她装模作样的叹息一声道:“奴家就是一个小女子,王爷何必说这些丧气话给奴家听。”
李长安偏了偏头,嘴角勾起几分浅淡笑意道:“不愿听你还来找我作甚?”
天生眉眼就带着风情的女子妩媚笑道:“王爷在上山清修一修就是大半年,少了暖被贴心的人儿怕是连滋味都快忘了,奴家这不就来陪王爷好好温存温存?”
李长安笑容挪榆道:“难怪珑儿不让你留在府里,就你这成日搔首弄姿的样子,若叫那位林大小姐瞧见了,你俩还不得把王府屋顶都给掀了。”
楼解红脸色一沉,冷哼道:“多识几个字了不起啊,老娘在红鹿山一手遮天的时候,她个小丫头还不知在哪儿哭鼻子呢。”
李长安目光落在她前无古人的胸脯上,点头赞同:“这个倒是。”
久经沙场的楼解红可不是什么脸皮薄的小娘子,风月场上那是连玉龙瑶都甘拜下风的老手,瞧见李长安的眼神,无需多言,腰身一扭就贴了上来。李长安抬手一档,那团沉甸甸就撞在她的胳膊上,缩了缩手,却只让女子娇躯贴的更近。
老疯头打了个响鼻,极为不满。
李长安拍了拍马脖,安抚它也安抚自己道:“没事儿,咱不吃亏。”
楼解红满足的搂着她胳膊,头倚在她肩膀上,笑的得意。
方才楼解红就很是在意那柄悬在腰间的赤鞘刀,此时靠的近了,忍不住伸手想摸。察觉她企图的李长安一把握住她的手腕,低声道:“别得寸进尺啊。”
楼解红安分的收回手,眸子里闪着好奇,问道:“没想到王爷佩刀更潇洒,哪儿来的?”
“借来的。”李长安不愿多言,当即转了话锋道:“绿映红那位竹林先生也是上小楼的人?”
本就八面玲珑的女子哪能不识趣,立即收敛了神色,接过话茬道:“原先是,现在嘛……算是,也不是。”
李长安眉峰一挑:“你跟我说话还打哑谜?”
楼解红站好了身子,但挽着的手没舍得松开,解释道:“这个竹林先生的身世说起来颇为复杂,她本是旧南唐书香门第,家道中落因为资质不差,被上小楼捡回去做了一名迎客清倌,这种抛头露面的女子一般身份干净,也不沾染那些见不得光的勾当。谁知她与楼里一位折枝娘暗生情愫,甘愿为了那女子涉险,便答应大夫人来太学宫做谍子。“
李长安插嘴道:“上小楼费尽心思在太学宫安插这么个柔弱女谍子,就只是为了一个季叔桓?”
楼解红点头道:“就只为了一个季叔桓。”
李长安沉吟片刻,问道:“那后来呢,这个女先生为何隐世做起了小买卖?”
楼解红继续道:“其实那个折枝娘早在七年前就死了,死在东安王府,大夫人这些年一直瞒着她,找人代笔模仿字迹给她传写书信。后来不知她是如何发觉的,便想与上小楼鱼死网破,玉龙瑶找到她时费了不少心思才安抚住她,劝说她莫要自寻死路,若想报仇也总得活着才行。”
李长安不由失笑:“所以她就答应做两面谍子?”
楼解红斜了她一眼,娇笑道:“王爷您这么说可就不对了,那上小楼的雪狮儿如今不也是王府的人?”
李长安一巴掌拍在她的翘臀上,瞪眼道:“一码归一码,李双梅若知晓我暗地里动这些小手脚,还不得气的从长安城杀过来。”
楼解红也不顾周遭目光,自顾揉捏着痛处,小声嘟囔道:“那人家心甘情愿,咱们也不能见死不救不是。”
木已成舟,李长安翻了个白眼懒得跟她掰扯,转而问道:“那个幽涧山庄又是怎么回事?我记得荆州守备军统领叫苏伯韬,方才茶楼里那姑娘是不是他家女儿?”
楼解红抛来个眉眼,娇滴滴道:“哟,王爷,又瞧上人家小姑娘了?不是奴家说您,老牛吃嫩草也得有个度,虽说野花就是比家花香,但您也不能见一个爱一个不是。”
见她仍是没个正行,李长安板起脸道:“你若不能好好说话,就赶紧换个能说的来见本王。”
有道是女子变脸堪比老天爷,楼解红立即收敛了姿态,小心翼翼道:“王爷生气了?是奴家哪儿说的不对?老牛不对,还是吃嫩草不对?”
李长安斜眼盯着她看了好半晌,后者全然没觉悟,还一副受了欺负我见犹怜的模样,若不是身后那条看不见的狐狸尾巴翘上了天,李长安险些就信了。
脸皮厚的遇上不要脸皮的也没辙,李长安叹了口气,无奈道:“饿了,找个地方边吃边说。”
楼解红抿嘴一乐,拉着李长安的胳膊拐了个道,“王爷,那边有家味道不错的,奴家带您去尝尝。”
二人来到一家酒楼前,门脸不大,生意却是异常火爆,店内小二忙的脚不沾地,瞧见有客,也只在门内扯着嗓子喊了一声二位里边请。
哪知,尚未进门,楼解红便与一人撞了个结实。
对方是个穿儒衫的公子哥,正要开口骂街,抬眼瞧见那带斗笠的年轻公子顿时就泄了气,但也没退让,只面色难看的站在原地。
李长安对其视若无睹,低头问楼解红:“撞着哪儿了?”
楼解红揉着自己的胳膊,逢场作戏的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公子,不碍事。”
忽然,公子哥就发难了,一扫方才的胆怯模样,阴阳怪气道:“好哇,你小子方才还口口声声说喜欢苏小姐,转头就另寻新欢,一会儿我就去告诉她,看你如何交代。”
李长安上下瞅了他两眼,好心提醒道:“那还愣着作甚,快去呀。”
公子哥顿时一口气堵在嗓子眼,本想出口恶气讨回点颜面,没成想这年轻公子丝毫不给他机会,只得悻悻作罢。临走前也没敢画蛇添足的放狠话,只是偷偷瞥了一眼那柄赤鞘刀,他若没认错,这把刀的主人应是那位当下风头正盛的女子宗师,虽不知为何刀落在了旁人手里,但都是惹不起的人物。季叔桓的孙子值几个钱?在江湖上,能有南泉柳这三个字值钱?
楼解红看着那伙人落荒而逃的身影,摇头轻叹:“王爷真薄情。”
李长安转身走进酒楼,淡淡道:“我与那苏小姐本就是一面之缘,何来情分。”
挑了个角落的小方桌落座,趁着上菜的功夫,楼解红大致说了一通有关幽涧山庄的详细事宜。早些年这个宗门在江湖上一直寂寂无名,虽有些传承根底但不足以冒尖,既无拿的出手的自创心法也没有殷实的家底,自然也就没人愿意拜入门下,故而宗门内也大都是自家子弟。这类小门小派在江湖上数不胜数,以往多是依附同一境内的大宗门,如同小国给大国朝贡一样,有好的东西都得拿出去孝敬以求太平,就算没有每年也得按照惯例供奉银钱或是丹药。如此以往,这些夹缝中求存的小宗门想要出头,除了一个熬字别无他法。幽涧山庄便是从媳妇儿熬成婆的典范,也是时来运转,此番朝廷整顿江湖,对于多数宗门而言都是一场浩劫,但于幽涧山庄而言却是否极泰来。不但有了朝廷撑腰,那些可遇不可求的绝本秘籍以及宝器兵刃也都成了囊中之物,有了家底何愁英雄不折腰?
楼解红喝了口茶水润润嗓子,接着道:“庄主周云威这两年闭关修炼,出关便是一品金刚境,连带着庄内三个大客卿也到了二品龙门,如今实力不容小觑。不过他那个独子周通文倒是武道平平,但与朝廷打交道颇有些手段城府。”
李长安勾了勾嘴角,“难怪扬言要娶一州统帅的千金小姐,我看再让幽涧山庄嚣张个两三年,这小子怕是敢娶个郡主回家。”
楼解红笑容古怪,凑过脑袋来,小声道:“王爷,这个周云威虽只有一子,女儿可是有七个呢。”
手中筷箸一顿,李长安眼眸都睁大了一圈,半晌才挤出一句话:“那不得把荆州的达官显贵都嫁个遍?我滴个乖乖,能生女儿也是好事啊,日后这荆州走哪儿都是他亲家,谁敢不给面子。”
楼解红又补了一句:“听说他家女儿一个比一个生的水灵,有文有武,还有文武双全的,王爷就不想拐几个回北雍?”
李长安嗤笑一声:“得了吧,我看你是嫌王府里不够乱,没事找事。朝廷器重周云威自有朝廷的道理,只不过走上这条阳关大道,这些女子也就别无选择,日后想嫁给谁可由不得自己心意。”
楼解红忽然沉默不语,半晌才开口道:“王爷,若有一日天下事了,咱们重归江湖好不好?”
吃着饭喝着酒的李长安抬头望来,女子眉眼不见风情,多了几分柔情。
李长安把玩着粗劣酒杯,笑容玩味道:“秋娘,我一直想问你,我是不是跟你那个短命夫君长的很像?”
是谢秋娘,也是楼解红的女子愣了一下,娇笑着摆了一下手,嗔怪道:“讨厌,一点儿也不像。”
李长安低头喝酒,嘴角的笑意渐渐隐去。
女子别过头,眼眸中蕴起一层雾气。
她跟他唯有一点相似之处,两人都是剑士,但她说不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