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轻剑客气急败坏下山追赶时,李长安已骑着老马疯头出了北雍境内,沿着剑南道往西南而去。
荆州地理位置特殊,青山绿水之外再往西便是一片黄沙戈壁,往往走着走着前一刻仍是满山翠绿溪水潺潺,下一刻便能叫风沙迷了眼,江陵道因此而小有名气。许多负笈游学的年轻学子因各种各样的缘由一生难见塞外风光,却又忍不住心神向往,于是乎江陵道便成为了这些学子首选的不二之地。更何况,荆州还有一个令天下读书人都为之趋之若鹜的太学宫,士林风气不比满地书香门第的江南道差多少。
王朝九州,各地风土人情却是天囊之别,南文人北武将的老话已成为上了岁数的老木疙瘩,再过些年岁大抵就变成无人问津的一抔黄土。近些年,女子掌权逐渐为百姓所接受,又有林白鱼程青衣这样的女文士在士林中大放光彩,“女子无才”再不是一种隐晦的夸赞,只是风气归风气,在江南道这种读书人扎堆又看重功名的地方,女子才华仍是轻如鸿毛。但在被誉为“儒家圣地”的荆州,那股从京城兴起,名为“柳絮之风”的风气却越发旺盛。那些因世俗偏见,险些被埋没的才女如雨后春笋一般相继涌出。也正因如此,女子开化达到了千百年来前所未有的地步。
只是这个功绩该算在谁人头上令史官头疼不已,那个恶名昭著的北雍女王爷?虽说少不得此人在背后推波助澜,但青史终归容不得恶名。那给女帝陛下的辉煌伟业再添一笔?可君心难测,谁知道女帝陛下乐不乐意占这个便宜,添的好是锦上添花,添不好就是掉脑袋的欺君之罪。
距离太学宫百里外的下春城,有个名为绿映红的茶楼,据说老板娘曾是太学宫的女先生,不知因何隐世,故而来此寻乐消遣的大都是城内高门闺秀,也有不少慕名而来的学子书生。
但今日,却来了一位江湖武夫打扮的年轻公子,牵着一匹脾性不好的老马,腰间还挎着一柄赤鞘刀。
几个坐在窗边的闺秀小姐忍不住好奇,拿眼打量,那公子倒是格外亲切,抬头朝二楼望来,笑脸温醇。惹得几名拿罗扇遮脸的小娘子慌忙缩回头去,又难忍心痒,偷偷探出半个脑袋来瞧。
下春城就没见过这般好看的公子,若是个读书人就更好了。
故事里的才子佳人都是如此,男子恨不得羽扇纶巾风流倜傥到花见花开的地步,女子则要有花容月貌到一个眼神就勾人夺魄的美,否则狗尾巴花配牛粪,谁人还羡慕?
跑堂小二对这个衣着不怎么讲究,空有一副好皮囊的年轻公子不怎么待见,虽说穷学文富习武,但在荆州可不吃这一套,圣贤有言,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哪怕是个穷书生也比将种子弟让人高看一眼。况且,来绿映红的男子大都心思不纯,不是冲着老板娘来的,就是冲着这些闺秀小姐来的,其中端倪,稍微心思活络的细细一想就明白。
小二迎上前,习惯堆起笑脸,眼神却极为不屑的上下打量着年轻公子,“这位公子,您是……”
年轻公子丝毫不在意,自觉接话道:“我等人,劳烦寻个僻静位置。”
小二掂量一番,道:“那公子二楼请吧。”
言罢,小二便伸手接过年轻公子手中的缰绳,刚要拉着老马往后走,谁知老马突然闹了脾气,一甩头就将身形瘦弱的跑堂小二拽了个趔趄。小二犹自不服气,撸了一把袖管,拽紧了缰绳,老马退后一步,还摆起了架势,又是一个甩脖,险些将那小二径直甩飞出去。所幸紧要关头,年轻公子出手相助,一把拎住了小二的后衣领子。
小二立即撒开手,惊魂未定道:“公子,你……你这马是要疯啊?”
年轻公子拍着马脖子安抚,笑眯眯道:“许是上了年岁,脾性大了些,我跟它好好说说。”
小二一脸莫名其妙,跟头畜牲说什么,还能听懂人言是怎么着?就见那年轻公子伏在老马耳边,好言相劝:“狗咬你一口,你就非得咬回去?也不瞅瞅自己多大年纪了,还跟那些小畜生计较什么,万一伤着了,还得花银子给人赔不是。我跟你说,我可就带了这些银子出门,花光了可就没多的给你买好马草吃,你自个儿掂量。”
正当小二起了要把这一人一马都轰走的念头,年轻公子笑眯眯的又将马缰塞进了他手里,道:“放心牵走。”
开门做买卖,没有拒客不接的道理,这要被老板娘知道铁定得扣月钱。小二只得硬着头皮,小心翼翼的拉了拉缰绳,神奇的是老马这回竟然无比顺从,小二就更云里雾里了,偷偷又打量了那年轻公子一眼,难道是个深藏不露的高人?
有老马替主出头,跑堂小二态度大变,恭恭敬敬将年轻公子请上了二楼,领到一处临窗的僻静位置,便自觉退下。
方才一直躲在楼上瞧热闹的几个闺秀女子倒是不再遮掩,大大方方隔着几桌距离,打量起年轻公子,眼中大都透着新奇的神色。见惯了那些只会摇扇吟诗的读书人,难免对书上“刀光剑影”的江湖人充满好奇。
没出过远门的女子终归胆子小,对方又是个陌生男子,也没那个脸面上前搭话,新奇的劲头儿过去后,便又聊起了闺中趣话。
穿一身淡雅襦裙,鹅蛋小脸的女子,低声道:“诶,你们听说了么,那个京城女状元林白鱼被招募进北雍王府任女官了,虽只是个虚名,但有权涉及朝政大事,如此一来也算给女子仕途开辟了一个先例,你们说,以后咱们会不会也有机会如男子一般登科及第?”
同桌女子笑道:“就算有机会,估摸也轮不上咱们,除非你苏秦篆有那林白鱼一半本事,兴许还能趁着出阁前去北雍王府谋个前途,不过也得你那当将军的爹爹同意才行。”
鹅蛋脸女子笑容窘迫:“别提我爹,林白鱼她爹好歹是个文官,我要学她我爹非打断我的腿不可。”
另一个气态端庄的女子道:“我可听人说,那北雍王在江湖上没什么好名声,苏妹妹若当真有投奔的心思,也千万别往北去,人家林白鱼家底硬,要怪就怪你没投个好胎。”
鹅蛋脸女子不以为意的笑道:“哪有姐姐说的这般吓人,若真有机会,我倒想见一见那李长安,看看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子。”
同桌女子皆是掩嘴嗤笑,“女子有何好看的,便是生的再美若天仙,还能叫你娶回家不成。”
端庄女子拍了拍她的手臂,拿手指偷偷朝身后指了指道:“你不是不喜欢文弱书生嘛,你瞧,正好来了个江湖侠士,这在咱们下春城可不多见,坊间都说女追男隔层纱,不如去问问那公子姓甚名谁,家住何处。别怪姐姐们没提醒你,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鹅蛋脸女子面露绯色,娇嗔道:“姐姐又拿妹妹打趣,那公子生的比我还好看,谁敢嫁给他呀。”
“哎呀,这话都还没搭上呢,就想着成亲了?”
几个女子嬉笑闹成一片,坐在不远处的年轻公子安静喝着茶,望向窗外,仿佛两耳不闻。
一阵嘈杂的脚步声由打楼下传来,走上来一个头顶玉冠,轻摇纸扇,身着儒衫的公子哥,乍一眼看去像是个读书人,但身后却跟着几名提刀佩剑的武夫。来人四下环顾一周,瞧见那桌闺秀女子,径直走了过去,作揖道:“几位小姐都在呢,小生这厢有礼了。”
几名女子皆是脸色一变,鹅蛋脸女子更是没好气的斜了他一眼,阴阳怪气道:“粗人就是粗人,学什么文人雅士装清贵。”
公子哥显然颇有素养,并未当场发难,好声好气道:“苏小姐,本公子好歹是幽涧山庄的少庄主,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不是。”
鹅蛋脸女子撇了撇嘴,没再吭声。
公子哥走到她身侧,俯身道:“正巧撞见苏小姐,不妨提前知会你一声,明日我父亲就去你府上提亲,还望苏小姐莫要推辞。”
鹅蛋脸女子转头怒目而视,“周通文,你敢!”
公子哥后退一步,躬身作揖道:“小生仰慕苏小姐已久,此生绝无二心,只娶苏小姐一人为妻,望苏小姐成全。”
鹅蛋脸女子再沉不住气,拍桌而起,怒道:“说了一百遍,我不喜欢你,这辈子都不可能嫁给你!”
公子哥抬头微微一笑:“可我喜欢你,再说女子生来不就是要嫁人的,整个下春城你还找的出比我家世好,又对你如此一心一意的男子吗?”
鹅蛋脸女子好似一下被问住了,抿着唇半晌没出声,抬眼的一瞬就瞧见了那个坐在窗边悠哉品茶的年轻公子。当下心一横,拂开这个令她恶心作呕的公子哥,大步流星走到那年轻公子面前,平缓了一下心境,轻轻吐出一口气道:“叨扰公子,小女子先赔个不是,但有一言想问公子。”
年轻公子抬头望来的一瞬,女子只觉那双丹凤眸子里满是温柔笑意,险些失了神,赶忙眨了眨眼睛,朝这年轻公子使了几个眼色。
年轻公子会心一笑:“姑娘想问我家世如何,还是想问我喜不喜欢你?”
鹅蛋脸女子一时语塞,小脸嫣红。
哪知,年轻公子盯着她仔细打量了半晌,认真道:“我挺喜欢你的,不过不知家世配不配的上你。”说着,年轻公子朝杵在不远处的公子哥瞧了一眼,提高了几分嗓门,“我祖父是太学宫大祭酒,季叔桓。”
公子哥愣了一下,不甘心道:“季老先生一生埋首书案,不曾娶妻生子,哪来的子孙?你莫要在此胡言乱语,污了他老人家名声!”
年轻公子缓缓站起身,走到那公子哥跟前,笑眯眯道:“你怎知季先生不曾娶妻,亲自问过?”
公子哥脸色变了又变,最后冷哼一声,恋恋不舍的望了鹅蛋脸女子一眼,领着一帮武夫气哄哄走了。
年轻公子摇头失笑:“怎总碰上这种巧取豪夺的老套路,就不能换点新鲜的?”
鹅蛋脸女子红着脸,挪着小碎步走到跟前,欠了欠身道:“多谢公子搭救。”
年轻公子摆摆手,笑道:“姑娘客气了,举手之劳,不过我跟那季三万八竿子打不着,日后姑娘出门可得当心着点儿。”
鹅蛋脸女子低着头,抿嘴一笑:“还不知公子姓名。”
年轻公子正犹豫,抬眼就见阶梯口不知何时倚着一名女子,女子腰间系红绸,一笑风情万种,“哟,我的大公子,又在外头沾花惹草,当心回去夫人又不让你上床。”
年轻公子脸色一僵,这什么虎狼之词。
在场几名女子脸色也跟着浮起一丝俏红,唯独那鹅蛋脸的女子,一阵红一阵白。
年轻公子讪讪一笑,道了声告辞,拽着那女子匆匆离去。
鹅蛋脸女子谈不上多伤心,毕竟只是个不知姓名的陌生公子,站在原地愣了半晌,忽然记起有一人曾对林白鱼说过,而后广为流传的一句话。
女子当自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