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完正月,进山供香的香客少了,武当山又恢复了往日秩序。整个正月里最为忙碌的马道长终于有了一丝喘息的功夫,掌教谢清书下山后,山内闲杂事务有两个师兄顶着,山外道观的诸多适宜自然而然就落到了马无奇这个旁人虽不看好但跑也跑不掉的未来掌教身上。比起与朝廷千丝万缕关系的天师府,自顾清修的武当山委实清闲太多,一年到头也就那么几个大日子忙活,但以“能坐着就不站着能躺着就不坐着”为修心宗旨的马无奇而言,这就是名副其实的苦修。
为了躲避山内事务,有李长安的玉珠峰便无疑成了整个武当山最好的去处。
身形圆润的中年道士拽着一把米,蹲在木屋门前,一面撒米喂着前段时日抱来的小鸡崽,一面神神叨叨:“快些吃,多吃点,长大了好入瓮,一撮小火,半把时辰,香喷喷,金灿灿。给王爷补身子,给小道解解馋,没有小娘没有酒,日子也能赛神仙。”
从屋内出来的李长安恰巧听到这番言语,顿时好气又好笑,抬脚踹在中年道士的屁股上,笑骂道:“你他娘的干脆趁早还俗算了,悟哪门子鸟天道。”
中年道士猝不及防,整个人往前扑倒,顺带惊飞了一地的小鸡崽。但奇怪的是,中年道士却并未如意料之中扑进泥土里,脚跟虽离地几寸,脚尖却好似树根一般扎在地上,身形更是诡异,前后摇摆,似倒非倒,晃晃悠悠几个来回竟是稳了下来。不仅如此,中年道士在扑到时顺手逮住了一只小鸡崽,分明并未拑住,可那只鸡崽在他掌心无论如何扑腾都飞不出去,好似有一股无形的力道将鸡崽粘死在他的掌心中。只见中年道士轻柔掂了几下手掌,鸡崽便安静了下来。
李长安在一旁看的稀奇,眯眼问道:“这便是道长所言的以柔克刚,怎与本王所见过的都不同?”
露了一手的中年道士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小道没看过什么武林秘籍,不如王爷见多识广,都是自己瞎琢磨的,让王爷见笑了。”
李长安沉吟半晌,笑道:“天下武功路数说来说去无非就是内家与外家,以柔克刚并非什么了不得的说法,只是不论内家还是外家到头来也殊途同归,讲究的是一个卸字,以巧劲卸蛮力,以清风卸罡气,但本王却看不出来道长这个招数的诀窍在何处。”
中年道士一下一下颠着手中剩余的米粒,次次都颠起几寸高,米粒虽小却无一洒出。猛然,中年道士一拍脑门,兴奋道:“王爷,小道明白了,诀窍便在一个粘字。”
李长安哑然失笑,屋内上千本秘籍,光相同路数的剑谱刀谱甚至枪诀就不止百本。中年道士见她这幅神情,泄气了一半,举棋不定道:“好像是,又好像不全是,容小道再琢磨琢磨吧。”
李长安不客气的又赏了他一脚,笑道:“琢磨归琢磨,莫耽误了正道。”
中年道士厚嘿嘿一笑,拍马屁道:“论武道天赋,小道终归是不及王爷的。”
李长安赏了他一个白眼,自顾进了屋内,没花多少功夫便收拾完了细软。瞧见她将古剑放入屋内一角的剑匣内,倚在门框边贼眉鼠眼的中年道士忍不住问道:“王爷今日便下山?”
李长安点点头,也没看他,“是时候走一趟江湖了。”
中年道士心中哀嚎,不留神说出了真话:“王爷若走了,以后可就没地儿躲去了。”
话音刚落,眼瞅着李长安面色不对,中年道士下意识捂着屁股仓皇窜逃,跑出老远才遥遥传来一句话:“王爷深明大义,恕不远送!”
李长安摇头失笑,走出木屋四下环顾一周,一面想着日后带洛阳来此隐世一面朝山下而去。
与此同时,山下有一女子正独自往山上来,她与其他上山供香的香客不同,未走正面的御神道,而是与李长安来时一样,挑了背面的玉珠峰上山。
天色尚早,李长安不着急下山,挎着行囊,戴着斗笠,闲庭信步,看起来与寻常香客相差不离。
二人在山腰处狭路相逢,女子脚下一顿,一手不自觉按在了腰间刀柄上,李长安则目不斜视,从女子身旁擦肩而过,余光却不着痕迹的瞥过那两柄双刀。
一长一短,一赤一白,近年来在江湖上随主人声名鹊起,荣登兵器谱十刀之列,名为龙胆凤霞。双刀主人的身份便随之呼之欲出,中原江湖头号新起之秀,拾刀庄庄主,南泉柳。
女子脚下一顿,转身喊住李长安:“这位公子。”
李长安停下脚步,并未转身,只是偏过头道:“姑娘有何贵干?”
女子上下打量了一番,好似并未瞧出不妥,方才一瞬而起的异样仿佛是错觉,于是缓和了神情,平静道:“借问公子,此处离上山还有多少脚程?”
因为戴着斗笠,二人又处在一高一低的位置上,李长安只能瞧见那双白底镶边的皮靴子,“若按照姑娘的脚程,无需半柱香便可上山。”
女子双眸瞬时一睁,跟着便感觉到腰间一松,再低头看去,双刀只剩一刀,另外一柄刀鞘赤红的长刀不知何时易了主。
推出刀身一寸,溢出丝丝缕缕的森然寒意,站在一丈开外的李长安满意点了点头,毫不吝啬的夸赞道:“好刀。”
女子心中大惊,气恼归气恼却不敢冒然上前夺刀,想她南泉柳自打入江湖以来,对阵过的成名武夫没有上百也有几十,莫说空手夺白刃,能近她身的一个巴掌就能数过来。如今丢不丢颜面已然不重要,重要的是刀尚未出鞘,便败在一个身份不明的无名小卒手里,究竟是她堂堂武道大宗师学艺不精,还是运气背?随便出个门上个山就能碰上不出世的高人?更令她难以释怀的是,从外貌看此人委实太过年轻,江湖上若有这号人物,她怎半点不曾听闻?
掂了掂手里的刀,李长安冲女子裂嘴一笑:“姑娘,借你的刀一用。”
刹那间,女子便明白她为何借刀了,一股浩然正气如同肉眼可见的烟波浩渺般从武当山顶倾泻而下。
许无生出关了。
二人同时抬头望山顶望去,视野所及,皆是如银河倒泻一般的雪色剑气从山上汹涌滚落。好似有人拿绒笔轻轻刷过,山顶突兀显现出一大片长青绿意。
女子心惊肉跳,正欲避开,却见李长安另一只手轻轻放在了刀柄上,姿势有些奇特,好似握的不是刀,而是剑。
正在此时,李长安轻呵出一口气,不急不缓道:“姑娘,站在那别乱动,否则伤了你就不好了。”
女子一脸匪夷所思,却鬼使神差一般没有动弹。
浩然剑气迎面扑来,沿途震碎积雪无数,却无一消散,而是统统融合入一股剑气中,如滚雪球一般,越积越大,待到临近咫尺时,好似吞天巨龙般壮观。剑气夹杂着凌冽狂风吹的李长安衣角与青丝剧烈飘拂,脚下却犹如生根一般纹丝不动。斗笠不敌劲风摇摇欲坠,就在脱离飞出的一刹那,李长安伸手一揽,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奇怪半弧,便将斗笠安安稳稳又扣回了脑袋上。
李长安咦了一声,方才那无心之手好似与中年道士的有几分相似之处,她兀自一笑,似有所悟,当下不再迟疑,抽刀出鞘。
剑气已至眼前。
伴着一声凤鸣,李长安举刀劈下。
天地静谧。
剑气静止。
万物皆休。
站在一丈开外,清晰感受到雪色剑气强悍无匹的南泉柳只觉心跳都跟着一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观人比武较技,越是高手裨益越大,如这般神仙打架的场面实属可遇不可求,莫说一招一式,便是只偷学到一呼一吸中的精髓都比苦练十年管用。
李长安再轻呵出一口气。
剑气霎时如潮水倒退,来时多汹涌,退时更汹涌!
风雪卷着剑气直冲九霄云外!
轰鸣声阵阵。
噌的一声,刀归鞘中。
天地再度安静,唯独武当山顶,大雪纷飞。
这一刀,已然是万象归真境。
李长安正了正衣衫斗笠,转身望来,这才有闲情细细打量起仍在震惊中的南泉柳。
女子身形高挑,墨袍大袖,玉带束腰既显身姿也显大气,很是有股子女中豪杰的风范。容貌不俗,眉宇间难掩英气,生得一双灵韵的桃花眼,此时面色有些难看,死死盯着李长安手中的赤鞘刀。
李长安嬉皮笑脸的走过来,打着商量的口气道:“姑娘,你这刀不错,不如借我耍些时日?”
南泉柳面无表情道:“你可知我是谁?”
李长安点头笑道:“拾刀庄庄主,南泉柳。”
南泉柳微微诧异,随即凝眉道:“你是何人?”
李长安故作为难,“我啊……不能告诉姑娘,不过我这人很是守信,过些时日定完璧归赵还给姑娘,否则你就上武当山打那臭道士一顿。”
南泉柳没理会她胡言乱语,只是伸手向前摊开手掌,示意李长安别不知好歹,赶紧还刀。江湖中人大都视兵刃为性命,更何况是她这样的刀法宗师,莫说借一段时日,给一个萍水相逢的陌路人擅自使了一回便已是坏了规矩。
李长安一脸笑嘻嘻的模样,没说不给,也没答应还,只是瞥了一眼她腰间那把白鞘短刀,问道:“姑娘,我手里这把是雄是雌?”
南泉柳皱了皱眉,尚未明白她打的什么主意,耐着性子道:“雌刀凤霞。”
李长安挑了挑眉,哦了一声,尾音脱的老长。
待南泉柳意识到她的意图时,李长安一个闪身已朝山下奔去,还留下一句话:“南姑娘,若想宝刀归还就莫追来。”
南泉柳几时受过这般屈辱,但此时也不得不咬碎了牙往独里咽,一来这人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人,却能轻松接下武当玉柱许无生一剑,到底不是凡人。自己单枪匹马追上去,兴许夺不回刀指不定还得再倒贴一把雄刀。
念及此,南泉柳气的眼珠子都红了,咬着牙道:“偷刀小贼,咱们走着瞧!”
转身刚要往山上去,南泉柳身形一顿,愣了一下,自己本是上山讨教武当剑法,可如今失了一把刀如断一臂,如何再去讨教!?
拾刀庄女庄主接连深吸了几口气,才勉强稳下心神,只得转身下山。
偷刀小贼,山不转水转,咱们来日方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