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时辰前,皇宫内鼓打二更,老人搁下笔将信笺折叠,端端正正摆在书桌上,走出房门前他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拿起了那柄倚在门边的墨黑油纸伞。
今夜风声喧嚣,寒意湿冷,衣着单薄的老人沿着清冷幽暗的宫道缓步前行。
当朝天子勤政节俭,皇宫内除却几条主要轴道一律不掌灯,每逢入夜,倒显得皇宫外的街巷闹市格外灯火通明。
走到神武门时,天公不作美零星飘起了雨雪,老人撑开伞,放缓了脚步,记忆好似也随着飘零的雪花一点点浮现出来。
神武门兵变。
这几个字放在十年前还是人人噤若寒蝉的忌讳,如今却成了那些文人士子拿来赞颂帝王功绩的诗词文章。都说官场仕途如履薄冰,帝王将相之路又何尝不是如此。稍有行差踏错,这些所谓的歌功颂德便成了千古骂名。
老人低头望着脚下的路,低声呢喃:“真相,永远只有少部分人知晓……”
风声渐小,雨雪渐大,打湿了老人的鞋头与大半衣摆,撑伞的手已被冻的通红,老人却仿佛不知寒冷,缓慢走上了皇城正门,立在城头上凝望脚下一片万家灯火。
胸口一阵绞痛,老人细不可闻的皱了皱眉头,侧目瞧了一眼不知何时出现在身旁的人影。而后默然收回目光,舒展眉头,来的还不算迟。
来人迟迟不开口,只是与老人一同并肩遥望。
雨幕下的长安城夜景,美如画卷。
老人目光中满是眷恋,却并无不舍,良久,他平静开口道:“他最后可有遗言?”
从武当山神游出窍而来的李长安如实道:“无话可说。”
这个藏在龙椅背后几十载,素来不苟言笑的影子宰相竟是笑了,“是他的性子。”
李长安莫名有些恼怒,扭头瞪了一眼。
头上青天有神明,黑伞遮顶,离经叛道。可那张终年遮掩在黑伞下的苍老脸孔此时映着满城灯火,竟是无比鲜活。
世人常道,好人未必有好报,恶人却终将得恶果,但眼前这个老人于李家而言是个大奸大恶之人,于姜家而言却是忠良之臣,即便苍天有眼,又该如何断定此人善恶?
老人对李长安的神情视若无睹,自顾自道:“我素来不信天道一说,但因果循环报应不爽我却是深有感悟,我以薛李两家换取江山甲子太平,便落得父子反目成仇,阴阳相隔。不过白发人送白发人,老天倒也待李惟庸不薄。”
李长安冷笑道:“原来你也会说几句人话。”
老人自嘲笑道:“大概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李长安余光瞥见老人原本苍白的嘴唇逐渐转入紫黑,默然无言。
她本该亲手杀他,一剑一剑将他的骨血慢慢刮下,以慰藉剑门关下五万英魂,可老天没给她这个机会。
老人咳嗽了一声,带出一口含着血腥味的浊气,轻声道:“如今长安城没有你的仇人了,剩下的都在北契王帐,就算老夫不算计你,这一仗也避免不了。李长安,你若守住中原西北,李惟庸死后下十八层地狱也绝无怨言。”
李长安神色复杂,没有接话。
老人迈出一步,倚在城垛边,一手轻轻抚在青石城墙上,抬头望向那条灯火灿烂的御街,嗓音朦胧道:“当年,老夫便是在这里拦下的武陵王,犹记得那女子鲜衣怒马,气宇轩昂半点不输男子,说句大逆不道的话,比起当今陛下尤为胜之,可在老夫眼里偏偏就差了那么一丁点。世人皆道那女子迟一步便输了一辈子,殊不知那日她并未来迟,而是早到了一步啊。”
正因早到一步便背负了逼宫造反的罪名,若非当今天子念及手足旧情,龙恩浩荡,姜凤吟早该死无葬身之地。可谁又知晓,那个当年给姜凤吟传去口信说皇子中有人图谋篡位的人原本便是李惟庸安插的谍子?
李长安负在背后的拳头捏的指节发白,尽量平静道:“李惟庸,你不该就这么死了。”
死的太便宜了。
老人坦然笑道:“罪在千秋,功在当下,古来成大事者皆是如此。”
李长安吐出两个字:“疯子。”
老人竟是开怀大笑,收起黑伞,任由雨雪淋湿衣衫,双手叠放在伞柄上,倚伞而立。笑罢,老人静静俯视脚下灯火,平淡道:“天奉年间盛世璀璨,人才济济,帝王公卿必定名垂青史,李惟庸可否有名在册已无关紧要,守了一辈子,如今只想再多看几眼罢了。”
李长安神情平静,默不作声,似是对这个以一己之力撑起江山盛世的老人最后一丝敬重。
老人面色也逐渐泛出紫黑色,双目却依旧炯炯有神,“老夫知道宋寅恪是他的弟子,凤雏之才只用来屠龙未免可惜,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不死后浪怎来,有人上山便有人下山。李长安,不为姜家,不为天下,只求你为百姓守住西北,老夫纵然错了,也不曾愧对天地!”
老人最后轻轻道了一声:“李惟庸,先行一步。”
紫黑的血迹从七窍中涌出,老人消瘦的身形在风雨中屹立不倒,双目始终不闭,看着这一片灯火山河。
身着龙袍的妇人缓步走出那间人去楼空的小屋,伸手探出屋檐下,看着落在掌心的雨雪,泪眼朦胧道:“老天爷,你哭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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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了冬,本就素雅的武陵王府更显萧瑟,女子今日并未抱琴,脚步轻盈来到那座池畔小院,面朝池塘的门扉敞开着,料峭微风吹的屋内四方坑炉里火星摇曳,那人却好似浑然不觉般,侧卧在坑炉旁,盯着手里的玉戒指怔怔出神。
身为府上琴师,不抚琴时却如侍女般伺候左右的女子从女婢手中接过狐裘大氅,披在那人身上,柔声道:“王爷,莫寒了身子。”
姜凤吟回过神,朝女子柔柔一笑,坐起身道:“灵官,你还记不记得那年我被流放沸水城,乞巧节的时候我带你偷溜出境,去山阳城游玩的事?”
当年以“琴器之手”名震京城,独得老首辅赐字号灵官的白灵莞尔一笑,打趣道:“怎能不记得,王爷哪是带着我,分明是威逼利诱。”
姜凤吟拉着她坐下,许是顾及她穿的单薄,又命女婢关了门,这才轻叹道:“如今回想起来,彷如昨日一般,与她有关的事,本王也只能跟你絮叨絮叨。”
白灵官面色一凝,旋即又恢复如初,微笑道:“王爷又记起什么有趣的事了?”
把玩着手中的玉戒指,姜凤吟脸上竟露出少女般青涩的赧羞,“在你听来许是相当无趣了,不过我从未与你说起过,那日遇见她时,她在满大街的找这枚玉戒指,急的都要哭出来了,说是姐姐送的生辰礼极为重要,我陪她找了一下午,最后也没找到,兴许早就被人捡走了,临别时我在路边小摊瞧见了这枚差不多的玉戒指,便买下又给她送去。听说她姐姐送她的那枚价值连城,可我买的才花了不到一两银子,但她好似没瞧出异样,欢欢喜喜的就收下了,还答应多陪我几日当做谢礼。”
白灵官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轻声问道:“那长孙皇后为何又将戒指还给了王爷,难道识破了?”
姜凤吟苦笑道:“我也不知道当时是否被她识破,但后来她不知从哪儿得知了我的身份,再后来的事,你也就都知道了,她把戒指甩在我脸上,头也不回的走了。”
朱唇微启,白灵官想问,若当年王爷的身份不曾泄露,王爷甘愿隐姓埋名,抛弃皇女的身份,抛弃王朝的江山,抛弃一切只为与那女子厮守吗?但终究,她没有开口。
姜凤吟忽然停下手中动作,朝白灵官使了眼色,屏退左右。
正当白灵官犹豫着要不去出去时,就听姜凤吟好似自言自语道:“她不是外人,你出来吧。”
白灵官听过仙人出窍,但没亲眼见识过,故而当一个身着道袍,头插太极簪的鹤发老道凭空冒出来时,冷不丁被惊了一跳。但仔细打量几眼,她又愣住了,这个老道她认得,当年郡主百日时,老道来过府上,还因为衣着穷酸险些被侍卫打出去。她依稀记得,老道自称江神子。
面对老道,姜凤吟一改平日里轻浮的模样,危襟正坐道:“道长所来为何,莫不是……”
老道面容肃穆,微微点头,嗓音深沉道:“姜漪,大限将至。”
见姜凤吟沉默不语,老道似有些温怒道:“你还不死心?”
姜凤吟竟是笑了,且笑的有几分坦然,道:“道长也说过,我这辈子与皇权无缘,既如此,我总得保住唯一在乎的人。”
老道闭目长叹一声:“姜凤吟啊姜凤吟,若想此人来相会,除非沧海变桑田。”
姜凤吟闻言,脸色骤变,正欲开口,老道却摆手道:“贫道只能言尽于此,你且记着,五月初五,三国齐变,届时天下大乱。”
言罢,老道一挥袖袍,缥缈身形消散不见。
姜凤吟呆愣了半晌,匍匐在地,失声痛哭。
白灵官跪坐在一旁,神色黯然,有的人一眼便留在了心头,有的人看了半辈子却还是看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