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八国平分天下时,东越为大越,偏于东南一隅,不及中原强国兵强马壮,却有着别国求都求不来的天时地利。仅是二十多万兵马就挡下了商歌一波又一波势在必得的猛烈攻势,大越人的傲气与骨气在余大将军身上展现的淋漓尽致。只是长野大战过后,这些曾经引以为傲的信念好似都随余祭谷的战死飘零消散。如今只能称之为东越的大越,若非有出山归来的楚寒山,恐怕早已摇摇欲坠。
所幸庙堂上仍有秦晋卿,晁文潜这般如同顶梁柱的老臣在,尚不至于内忧外患。但楚寒山驻守山阳城,远离庙堂的举措仍旧掀起了不小的风浪。文武百官皆是百思不得其解,明明仗都打完了,那位玄甲兵圣也早离开了沸水城,商歌摆明了暂时不愿管这堆烂摊子,是以进为退也好,虚晃一招也罢,总之给了东越“苟延残喘”的机会。可为何身为“天下第一人谋”的楚寒山仍不归朝?而且女帝登基以来也从未下旨宣召过这位国之谋士,君臣二人好似心照不宣一般,却令庙堂上下惴惴不安。其实不必明说,就连东越的老百姓心里都清楚,商歌再度举兵进犯是迟早的事,而那座号称“无人可破”的山阳城也迟早要被商歌大军破门而入。
若说有什么比钝刀割肉更难受,那必定是坐以待毙。这般局面下,即便新帝不负众望的接过了龙权宝座,也并未给如今的东越带来更多的星星之火。
腰间悬黑白双剑的白衣女子立在城垛上,低头俯视斑驳城墙上以剑气刻写的七字,她在这站了许久,周遭几个守城小卒吓的大气都不敢出。不说她的身份如何尊贵,就凭那忽然从天而降的出场方式都令人望而生畏。
白衣女子缓缓抬头,望向一马平川的长野,目光平静。她朱唇轻启,忽然皱了眉头,只一瞬便开口道:“朕要见楚先生。”
过去一年,她仍旧不习惯自称为朕,几次在朝臣面前失口,便渐渐养成了如今的毛病。想起那人自称本王时的从容淡然,洛阳不自觉勾了勾嘴角,她怎就半点学不来?
小卒应声起身,抬头时正撞见这一美妙绝伦的时刻,顿时失了神,女子最美不过祸国殃民,但那说的是后宫女子,咱们这位可是女帝陛下,应当不至于如此吧?
白衣女子淡淡瞥了小卒一眼,并未计较,脚跟一拧,转身跃上了最高的那处眺望台。小卒浑身一个激灵,猛然回神,再不敢耽搁,匆忙去请人。
先前便察觉到熟悉气机的楚寒山早已在自家府邸的正厅候着,打发传令小卒先行一步,楚寒山走出厅门,一步踏空,御气而行。
当那道被世人誉为“八斗风流”的飘逸身影落在面前时,洛阳仅是抬头望了一眼,而后又继续低头摆弄棋盘上的棋子。楚寒山上前一步,瞧见棋盘上那只用棋子摆出来的黑白王八,顿时哭笑不得。
气度翩翩的中年儒生收回目光,执臣子礼拱手道:“楚寒山参见陛下。”
洛阳不轻不重的嗯了一声,执起一颗黑子给王八按上眼睛。
楚寒山心中长出了口气,殿下,哦不,如今得称陛下了。陛下虽生着气,但还理人说明还有迂回的余地。至于陛下为何生气,他自是心知肚明。不久前,殿前阁老秦晋卿联名另几位老臣捎来一封书信,信中言辞凿凿,说了些匡扶社稷却又忠言逆耳的言语,条条框框阐述详尽,最后才露出了狐狸尾巴,希望楚寒山这个国之谋士出面,劝说陛下以大局为重,尽早册立“皇后”延续龙子。楚寒山私下里不是没考量过,就如今的局面而言,新帝立后自是益于稳固朝纲安抚民心,但全天下的人都知晓那个北雍王看上了他们的女帝,甚至不惜顶着叛国通敌的风险委婉又张狂的昭告天下。东越百姓不知道他们的女帝陛下是否接纳,可楚寒山知道,故而那封信至今仍没有回复。便是这种模棱两可的态度,引来了陛下的不满,楚寒山觉着自己受这份气不冤。但这仅是其中之一,楚寒山心中猜测,另一半怨气大抵是自己久不归朝所至,好似也受的不冤。
面上平静心中苦笑的中年儒生站在原地,直到洛阳摆弄完王八的尾巴,才开口道:“陛下可容许微臣坐下说话?”
洛阳抬头望着他好一会儿,淡淡一笑:“那先生得帮我把剩下的摆完。”
看着棋盘上缺胳膊少腿的棋子王八,楚寒山点头失笑:“好,微臣遵旨。”
嘴上这么说,洛阳却也未停手,君臣二人分工明确,一人左边一人右边,摆出半只脚,洛阳轻声道:“我在小天庭山时,师父每隔几年便会独自下山去见一个人,有一回那人上了山,我远远瞧见过一眼,那人是先生吧?”
楚寒山脸上带着笑意:“时隔这么多年,陛下还记得?”
洛阳手中一顿,抬头望向楚寒山,嗓音幽幽道:“师父她……究竟是什么人?”属刺
揉捏着冰凉的白玉棋子,楚寒山沉吟半晌,轻叹一声缓缓道:“澹台曾是南唐的大姓,十大豪阀世族的前三甲,可惜国破家亡一朝没落。澹台清平是长孙家主年轻时游历大江南北抱养回来的遗孤,与皇后虽无血脉,却情同姐妹。说她是东越的皇亲国戚也可,是见微宫的宫主也行,但她自己似是只认陶传林的弟子这一身份。至于如今为何她去长安城拜封国师,微臣却是不知。”
洛阳记起当年李长安刚上山时,头一个便去了云霄峰祭奠陶传林,好似有什么念头一闪即逝。师父究竟是为了陶传林,还是为了李长安?若是为了后者便罢了,可若是前者……
强压下心中顾虑,洛阳低声问道:“她可会对我大越不利?”
楚寒山嗓音不轻不重却很是肯定的道:“不会。”
洛阳虽面无表情,但楚寒山察觉的出她的眉宇间霎时舒缓了不少。
先一步摆完棋子的楚寒山轻抬目光,那日在登基大典上,他站在百官之首,看着这个当年登山都不利索的小丫头一步步走上龙椅,心中百感交集。洛阳自幼性子冷清,又有公主的身份,总是给人一副高高在上的冰冷模样,穿上明黄龙袍就更有一股君临天下的气度,丝毫不输那位长安城的女帝。但私下里待人却是谦逊有礼,尤其对秦晋卿晁文潜那些肱骨老臣,不仅礼贤下士更多了几分敬重。初临朝政,他还担忧她不知如何应对,每每写信关切,也只回来两个字“很好”。她的聪慧他是知晓的,待到她诸事娴熟,他便不再写信慰问,只是不能为君分忧,楚寒山始终心怀有愧。
洛阳摆完最后一子,似解了心中怨气,轻声道:“我不该拿先生撒气的。”
中年儒生淡然一笑,莫名有些心酸,温声道:“满朝文武就属微臣与陛下最为亲近,总不能去跟那些老头子一般见识不是。”
洛阳脸上总算有了几分笑意,淡淡道:“我想要的,百官定是不允,但先生也给不了,就莫要再为此事费神了。”
饶是楚寒山这般人物也始终想不明白,这样一个风华绝代的女子,怎就偏偏看上了那么一个人?甚至到非她不嫁的地步?脑中闪过一抹纤细身影,似是记起了许多年前的一副场景,楚寒山略感释然,又有些怅然若失。
情深不寿四个字,易写不易忘啊。
楚寒山微笑道:“依微臣所见,陛下言之过早。”
洛阳噙着淡笑:“先生有何指教?”
楚寒山笑着摇头:“指教不敢,但依着微臣对那帮老家伙的了解,定是给了陛下两条路选择,一是他们为陛下举荐当朝的年轻俊彦,任陛下择优而选,二是与北雍暗中结盟,只要李长安肯点头,日后打下中原,五五分账,划江而立。她掌北,陛下掌南,各自坐拥江山。”
洛阳微微点头:“但朝中亦有人觉着,这是在与虎谋皮。”
楚寒山附和道:“却是与虎谋皮不假,可如今局势说是背水一战也不为过,秦老那样的三朝老臣岂会想不通其中的道理,只不过箭已在弦上不得不发了而已。虎狎关一役,不仅燕白鹿这般的年轻将领大放光彩,吴金错也立下不小军功,有他在北雍,此事会顺畅许多。眼下的太平只是因为长安城那位女帝太过急切无暇顾及,若北雍的铁蹄踩上了铁王座,我朝覆灭只是迟早的事,反之,若李长安没能守住西北,北契的马蹄也迟早要踏上长野。所以不论商歌胜与败,咱们的结果都是一样的,与其如此,陛下不妨放手一搏,再相信她一次。”
洛阳缓缓垂眸:“我不是不信她。”
“那是……”楚寒山有些诧异,略作思量,幡然醒悟一般,“陛下不愿屈居下嫁?”
洛阳似是小女儿家扭捏一般别过脸,小声嘟囔道:“都是女子,我好歹是一国之君,她一个藩王,凭什么是我嫁……“
楚寒山促狭笑道:“陛下说的甚是在理。”
洛阳一瞪眼,佯装怒道:“先生!”
楚寒山又道:“不打紧,不打紧的,陛下若不好意思开口,微臣去替陛下提亲就是,料她李长安也不敢不答应。”
脸色逐渐涨红的白衣女子豁然起身,急匆匆留下一句“我走了”便御剑而去。
楚寒山抬头遥望见天边那道白虹,笑脸温柔。
世间众生芸芸,能遇上一个两情相悦的人,幸莫甚焉。
金鳞池畔一片萧条景象,枯黄柳条有气无力随风摆动,似上了年岁的老人,原本碧绿的池水也渐起浑浊。前些年有一身形魁梧的老者喜好坐在池边与尚在庙堂的中年儒生一面下棋一面相互诋毁乐此不疲,还有那个佩金错刀的年轻侍卫总是蹲在一旁默然的剥着花生皮,再前些年,那女子的绿袍与池边的垂柳依依一同在春风中飘摇。
如今,这些都不在了,江湖中不再有人提起金鳞池,也不再提起他们。
站在杨柳下的白衣女子轻轻道了一声:“先生,再由我任性一回。”
山阳城头,中年儒生猛然站起身仰头望去,只见天边白虹挂日,往东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