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沉时,木屋才搭出个基底,马无奇轮了轮胳膊,想着要不让王爷去山腰道观住几日,反正就算把刀架在他脖子上,今日这木屋也搭不起来。来到龟驮碑附近,马无奇一眼就瞧见盘膝坐在龟背上的李长安,周遭气息变化微妙,马无奇凝神细细感受,心中忽觉一凉,脑门跟着就出了一层细汗。武当山的心法乃吕祖所创,浩然正气与天道补漏相生相克,换做旁人兴许难以察觉,但三教中人对此却极为敏锐。
马无奇知晓李长安此番为破天道而来,可不明白为何偏偏挑选了这么个不适宜的地方。于旁人而言,武当山天地灵气茂盛,是个不可多得洞天福地。但于身负天道补漏的李长安而言,就好比燎原之火遇上了大浪之江,水火不相容,此消彼长之下,焉有完卵。可凡人如何与天地灵气较劲?就算曾经集江湖气运于一身的李长安也难以胜天,更何况是如今?
马无奇不敢出声打扰,兀自回了原地,左右为难了半晌,一咬牙顶着星辰月色继续卖力干活。
历经一夜艰辛奋斗,晨曦破晓时,马无奇站在搭建好的木屋前,笑容欣慰。抹了一把脸上的细汗,马无奇朝龟驮碑的方向望了一眼,都说平静是暴风雨的前兆,但那人的平静好似真的就只是平静。要破天道何其艰难,哪怕那人曾是唯一的女子剑仙,哪怕那人多活了一甲子,就连柳知还这个系铃人都无计可施,再如何神乎其神的传奇也终有落幕的时候。
李长安这天道,大抵是破不了了。
马无奇长出了一口气,兀自失笑,自己是悟天道之人,李长安是破天道之人,怪不得师父吕玄嚣说李长安与武当山有缘,可这悟天道好似也不比破天道容易多少。
从山腰处的道观搬来一些桌椅家什,马无奇在木屋内环顾一周,总算有模有样了。自顾满意点点头,刚从屋内走出来,就见肩头披着晨露而归的李长安。
女子满头华发,浑身笼着一层缥缈雾气,眉眼含笑,身姿飘逸,即便身上穿着不适宜的粗布麻衫也丝毫不影响那股仙人气度。
马无奇眼前一亮,只觉有所不同,但又瞧不出到底哪里不同。思绪一转,难不成这破天道与悟天道有异曲同工之妙?
抱着剑迎上前,马无奇不自觉摆出一张市侩笑脸道:“王爷可是有所参透?”
李长安莫名摇头:“参透什么?本王就是睡了一觉。”
马无奇脸上的笑意僵硬了一下,讪笑道:“小道忙活了一夜,大抵是眼花了。”
李长安眯眼瞧他,嘴角边勾着若有似无的笑意,而后抬眼打量了面前的木屋一番,接过古剑拍了拍他的肩头道:“有劳道长。”
马无奇刚要点头哈腰,又觉着不符自己如今一品高手的身份,立即直了直腰板,笑道:“那小道就先走了,日后王爷还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吩咐便是。”
接下来的日子,马无奇再来玉珠峰的次数不多,倒是听道观里的弟子说,北雍王府的人抬着几个沉甸甸的箱子上过两回山,再之后玉珠峰就彻底平静了下来。武当山的弟子不敢踏足玉珠峰,李长安也从不下山,久而久之武当山上下都险些忘了那还住着一个山外人。
谢清书下山那日没知会任何人,一身青白道袍,一柄桃木符剑,就是全部家当。该交代的交代完了,该做的也尽力而为了,武当山从来就不在乎功名利禄,日后兴衰与否全凭天意。双鬓染白的老道行至山腰处,回身望了一眼无语亭,亭前立着一个白发女子,朝他躬身作揖。曾在富贵权势前俯首低眉的老道破天荒挺直了腰板,打了个稽首,没有言语,转身下山而去。
吕祖曾言,武当山有无高人出世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人愿为大道而舍己道。谢清书出山不是为了你李长安的北雍,而是为了天下苍生的北雍。
目送青袍老道走远,李长安收回目光,转头看向无语亭左右两侧楹联,“吵吵闹闹入浮生,潇潇洒洒出尘去”。李长安兀自笑了笑,这些为大道理的人总得给自己找个由头才心安理得,否则好似死都死的不踏实,所以百年来只有吕玄嚣泷见和尚那样的人最后才能修成正果。
回到玉珠峰小木屋,就见一个中年道士坐在门前,双手揣在袖袍里,一副郁郁寡欢的模样,瞧见李长安也没给个笑脸。
李长安走到他身边坐下,也不言语。
二人沉默了好一阵,中年道士闷声道:“小道替师尊谢过王爷送行。”
十月的武当山早已落了雪,李长安不愿驱散周身寒意,将双手拢在袖中,望着头顶艳阳,眯眼笑道:“有什么好谢的,北雍王府与武当山早就是一笔算不清的烂账,虽不至于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但本王若不好过,你们武当山也好不到哪里去。不过话又说回来,吕玄嚣不在意这些世俗,武当山就更不在意了。谢清书游历修道,若回的来自是好事,回不来也是命该如此。”
中年道士脸上有了些许笑意,“王爷若是男子就好了,悟性不比当年的师祖差多少。”
李长安斜了他一眼,没好气道:“你们这些道教中人就是穷讲究,女冠怎就算不得正统了,人和尚家还有尼姑呢。”
中年道士舔着脸,笑道:“王爷知道的,小道不是那个意思。”
李长安翻了个白眼,没再搭茬。
中年道士有些窘迫,回头望了一眼屋内堆成小山的秘籍,没话找话道:“王爷这些时日,可有进展?”
大抵是戳到了痛楚,李长安侧目瞪了他一眼,冷声道:“你若闲的发慌,不如把武当山藏着的秘籍都拿来给本王。”
搬了石头砸自己脚的中年道士苦笑道:“若有的话,何需王爷吩咐,小道早就双手奉上了,不过王爷,这法子当真有用吗?”
早在太行山李长安便有汇聚百家博采众长的念头,从王府出来前收集在钓鱼台的各家武功秘籍李长安已经阅览了半数,剩余的半数让蒋茂伯从中筛选出能瞧上眼的送来,只是埋头苦读了三个月,对于这一甲子江湖的见识涨了不少,破天道却是半点用处都没有。
李长安叹了口气,忽然似想起了什么,手中一面比划,一面对中年道士说道:“道长那日使的是个什么招数,再使一回给本王瞧瞧?”
中年道士抖了抖手,略有些尴尬道:“不是什么上得了台面的东西,而且小道也没琢磨透,不好展示给王爷瞧,总归就是个以柔克刚,一木支危楼的路数。说起来,这还是小道从师弟的剑式里悟出来的。”
以柔克刚?
李长安低头不语,若有所思。
其实天道补漏早有法子可破,若那日没有拒绝洛阳的主动献身,她便不会来武当。九天玄女归位前留在洛阳体内的那道剑气便可斩破天道,只是那剑气与洛阳相辅相成,得之一日千里,失之江河日下。如今已是一国之君的洛阳,怎能为了她自废修为?即便洛阳心甘情愿,她也不答应。
李长安喃喃自语:“难道真就没别的法子了吗……”
“王爷说什么?”
李长安微微摇头,不愿多言,只是问道:“许无生已人剑归一,为何闭关?”
中年道士扯了扯嘴角,叹息道:“王爷又不是不知道小道那师弟是个剑痴,修道之人上山斩俗尘,可小师弟却是下山遇红尘,情字难解亦可解,解的都是心结罢了。心不死则道不生,不解开此结,小师弟难登顶峰。”
李长安勾了勾嘴角,“好一个心不死则道不生,本王却以为,有情才有道,有道才生情。”
中年道士沉吟片刻,微微一笑道:“那是王爷豁达,修道之人可怜悯众生,可替天行道,却并非豁达二字。”
李长安转头望向这个不见市井气反倒有些仙佛气的中年道士,笑问:“道长既有如此气度,为何不愿做掌教?”
一下就打回原形的中年道士苦着脸道:“王爷,咱们不提这个,一提小道就头疼。”
李长安哈哈大笑,起身进了屋内,传来话道:“明日本王要去见一见姚碧虚,你随本王一同去。”
中年道士埋头沉默了好一阵,小声嘀咕:“能不去吗?”
屋内传来哗啦哗啦的翻书声,以及若有似无的森森剑意,中年道士好似被扎了屁股一般,一蹦而起,慌忙逃窜下山。
武当山上一任“玉柱”在本该扬名天下的时候急流勇退,说是闭关修心,实则躲在山野中不问世俗,且这一躲就是四十多载。姚碧虚在山腰的一处洞天福地,李长安说是要“见”却也见不到本尊,马无奇陪着在外头风吹日晒了一旬,李长安每回来也不做什么,就地盘膝而坐,一坐就是一整日。坐满一个月,李长安便上了丹霞峰。马无奇这回说什么也不陪着了,嗅到那股杀气凛然的剑意就躲,所幸李长安也不强求,宋天官倒是好脾性,一老一少成日窝在丹炉旁钻营,李长安有从太阴剑宗玄灵真人那学来的丹鼎术,二人不缺话题。
又是一月后,宋天官瞧了一眼丹炉底下的火苗,命小道童看住,便起身走到了屋外。
天刚蒙蒙亮,昨夜风雪尚还余留着零星雪花,一道身影慢慢走近。待到跟前,宋天官露出几分笑意道:“王爷还不放弃?”
如上私塾的学子一般每日准时上山的李长安苦涩一笑:“过了今日,就不来了。”
宋天官点点头:“若仅凭丹药便能破天道,自古帝王又何需出海访仙。”
李长安呼出口白雾,惨然笑道:“姑且一试罢了,明日本王就去后山了。”
宋天官不再多言,垂眸道:“贫道就不送王爷了。”
李长安兀自在雪地中发了会儿愣,转身下山。
心不死则道不生。
再试一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