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二十一章卖瓜老农吃瓜公子
雍州占得商歌十三道中的四道,其中与沂州青州交界的北凉道最为富庶,横跨境内朔方泷水三川三郡,遍地将种门庭,与书香门第林立的江南道几乎瓜分了整个王朝的文武人才。但如今略有些不同,在当朝首辅闻溪道的雷厉手腕下,那些一来在庙堂无靠山,二来亦无名师举荐的寒门学子纷纷拥入了这条刀枪剑戟的泥泞大道。只是没成想,一颗偏僻小县的果都将军头颅竟给这些学子开辟了另一条花丛小径,于是更多中原学子前仆后继,慕名而来。
北雍抑武重文似乎有了先兆,那些侵染官场多年,耳聪目明的官员纷纷开始找寻新的庙宇,供大佛得赶早,临时抱佛脚待祸事临头,可没人愿意帮你。
近年来庙堂有个六部尚书的林家一跃成为三川郡炙手可热的北雍新贵,林杭舟虽然言之凿凿不与北雍沆瀣一气,但毕竟远在京城,于是林家尚在仕途的子弟,未免君疑竟不约而同的辞官归田,只在文坛上偶有露脸。可饶是如此,也避不开那些与林家有过世代香火的故友,不做官归不做官,总不能连两代人几十年辛苦积攒下的人脉也不要了吧。若哪日当真举家搬迁去了京城,前无明灯后无靠山的林家如何立住脚跟?但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林白鱼这个“京城女状元”横空降世,一下将林家再度推上风口浪尖。
起先林家上下恨那个阴险狡诈的女王爷恨的牙痒痒,却敢怒不敢言。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林白鱼婉言谢绝了所有林家故友的好意,不声不响就独自跑去偃师县做了一个从九品的主簿从事,有人说是那女王爷的意思,也有人猜是顾忌林家,总之,依照林白鱼的才华,简直大材小用,好好一条金鲤硬是放在了臭水沟里养。不是说池子太小,而是偃师县这个人尽皆知的大染缸,说不清是浊是清,但臭名远扬。只因偃师县的济水码头是北雍漕运重地,生铁官盐都由经此处,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说的就是这里的官老爷。
贸易通达之地,人来人往的多了,自然就衍生出多种多样的买卖营生。偃师县外的官道比寻常地方都热闹,住店歇脚的茶肆小酒楼格外多,便显得尤为鱼龙混杂。有心思活络的小贩傍着这些茶肆酒楼的风水宝地发点小财,专门忽悠那些外乡来的旅人,但出门在外和气生财,何况也就几个铜板,大都也不计较。
道路上远远走来个牵马的年轻公子,带着一顶竹编斗笠,背着一柄古朴长剑,穿着打扮不怎么讲究,与那初出江湖的穷酸游侠儿一般无二,浑身上下也就腰间那个看着有些年头的紫檀酒葫芦值些银子。待走近了再瞧,原本已失了兴致的小贩们纷纷停下吆喝,目不转睛的打量起这个年轻公子。一头年少老成的雪白银丝尤为惹眼,若非有一道奇丑无比,横过鼻梁如同一条蜈蚣爬在脸上般的刀疤,这公子的样貌可谓人中龙凤。
对于周遭异样的目光,年轻公子好似习以为常,只是往下拉了拉斗笠。路过一个卖瓜的老农跟前,年轻公子停下了脚步,嗓音有些嘶哑的问道:“老哥,这瓜怎么卖?”
与年轻公子同样一头花白的老农拍了拍自己的瓜,笑眯眯道:“五文钱一个,包甜,小哥来一个尝尝?”
年轻公子微微一笑,脸上的刀疤愈发狰狞,那双丹凤眸子却清澈温和,点了点头道:“不甜不付钱?”
“那可不行。”老农瞥了一眼年轻公子腰间的酒葫芦,“看小哥也不似那赖账的人,先来一个?”
年轻公子将马拴在一旁的树边,也不讲究,一屁股坐在老农身边。老农手起刀落,极为利索的将瓜切成大小相同的瓜瓣,递了一瓣给那年轻公子。
“甜不甜?”
一口下去,汁多香甜,年轻公子竖起大拇指道:“真甜,老哥这切瓜手艺也非比寻常。”
老农笑呵呵道:“卖了半辈子瓜,若是连个瓜都不会切,还做什么买卖。”
年轻公子递去一瓣瓜,老农起先推辞,哪有做买卖还让客人请吃的道理,但拗不过年轻公子热情,便厚着老脸接下。
一连吃了大半个瓜,解了渴的年轻公子与老农闲聊起来。
“老哥,听闻偃师县的济水码头近来不太平?”
“可不是,前些年还有水龙帮鱼目堂帮着官府衙门维持场面,可去年不知怎么的,那些将军老爷翻脸不认人,把这些江湖帮派都抓去了,剩下逃的逃,死的死,要么就金盆洗手。小哥是打外乡来的吧,可是去码头接货的?那可得小心些,现在官府衙门不好打通,那些走货的漕船更不讲理。”
年轻公子有些好笑道:“头回听说官府衙门还得求着江湖武夫帮衬的。”
老农见这年轻后生不知深浅,斜了他一眼,啧啧道:“你这小哥儿到底是年轻,哪懂这里头的门道,别看漕船归官府衙门管,船上的人可不一定都是官府的水师。你想想,若想多挣点银子,走货是用漕船还是雇佣私船划算?再说,朝廷明文规定,夹带私货可是要掉脑袋的,那些个官老爷即便想也得偷摸着来,不靠这些江湖帮派怎么行。”
年轻公子一副虚心讨教的模样,附和道:“老哥不愧是买卖人,那又怎么个不讲理?”
好不容易有个摆弄学问的时候,老农得意道:“小哥你可是不知道,老哥哥我年轻时也是江中好汉,水性敢说第一无人敢说第二,跟着私船也走了几年货,挣了不少银子。但有一年济水闹洪灾,船淹了不说还险些把命给搭进去。”说着,老农叹了口气,“这些走船的人啊,可不是看老天爷脸色讨饭吃,每回出船能不能平安回来,都得看龙王爷的意思,拿命换银子,小哥你说与这样的人如何讲理,他们若坐地起价,不给银子就不给货,这银子你给是不给?”
年轻公子托着下巴,皱眉道:“他们就不怕失了诚信,下回没人再找他们做买卖?”
老农呵呵一笑,指了指周遭的茶肆酒肆,低声道:“倘若你无处可去,这些又都是黑店,你住是不住?”
年轻公子了然,笑着点头。
老农又道:“不过做买卖嘛,再黑心也得有规矩,只要给人留条活路,这买卖就做不死。”
年轻公子挪榆道:“那你这么甜的瓜,只卖我五文钱,是不是有些亏?”
老农裂嘴笑道:“老哥我可从不干亏心事,这瓜值五文钱就卖五文,一分不多单也一分不能少。”
年轻公子笑了笑,轻声道:“是这么个理儿。”
今日拢共也没卖出去几个瓜的老农脸上始终挂着笑容,显然与年轻公子极为投缘,说着话就要再送一个瓜给年轻公子路上带着解渴。倘若老农知晓这个样貌可怖,却心思不坏的年轻人就是北雍王,恐怕这瓜就不敢送了。
出门前特意让玉龙瑶巧手易容的李长安抬头望了一眼天色,正欲起身告辞,就听闻远远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李长安正眯眼望去,只见尘土飞扬间冲出一个人影,几个腾挪就窜上了路边的大树,身形灵巧至极,连李长安绑在树下的马匹都不曾惊扰。
追赶而来的几骑猛然勒马,左右张望。
“大小姐,小的瞧见那贼人就是在这儿一闪不见的,肯定躲藏在哪儿,是否四处搜查一遍?”
为首一骑高头大马,坐上女子年轻貌美,只是此刻脸色阴沉,偏头看向那扈从,冷冷道:“若误了事,你担着?”
扈从垂头不敢吭声。
女子四下扫视,一眼便瞧见瓜摊边的一老一少,于是打马过来,手中马鞭指着李长安道:“你,抬起头来,本小姐有话问你。”
斗笠抬起一个巧妙弧度,女子只能瞧见半张脸,李长安却能看清女子的脸。在三川郡如此嚣张跋扈的女子,除了刺史王右龄的独女王西桐,想来也没旁人了。
王西桐的目光始终落在那一头白发上,冷声问道:“可有瞧见一个年轻男子从此地路过?”
李长安有意压着嗓音道:“不曾。”
王西桐绣眉微蹙,正欲拨转马头,却好似忽然起了疑心,命令道:“你,把头抬高些。”
一旁的老农不敢出声,这年轻女子一看就是非富即贵,惹不得的主儿,心底暗暗为这年轻后生捏了把汗。
李长安沉默一阵,缓缓仰起头,摆出个自认人畜无害的笑脸:“姑娘还有何事?”
这一下可把王西桐惊的不轻,身子往后一仰,险些翻下马背。但好在这位大小姐还没跋扈到丧心病狂的地步,只是不敢再看,一声不吭的领着一帮扈从绝尘而去。
李长安摸着脸庞,喃喃道:“我长的这么吓人?”
老农在旁苦笑无言,连句宽慰的话都不知该如何说,就这张脸走在大街上,全偃师县的孩童都得吓哭。但这年轻公子好似还挺满意,还嘀咕了一句什么“珑儿手艺不错”。
起身与老农告辞,李长安走去树下牵马,忽然头顶就落下一个人来,拍了拍身上的树叶断枝,刚要朝李长安抱拳,却在瞧见李长安的脸后一愣。
李长安冷脸相向,男子这才回神,慌张抱拳道:“多谢公子搭救,在下感激不尽。”
“客气。”
李长安言罢,牵着马就走,男子赶忙追上,问道:“公子可是要去偃师县,咱们一道啊。”
李长安斜了他一眼,道:“那些人为何追你?”
男子面露窘迫,支吾道:“我……我欠他们点银子,说好了明日还,他们出尔反尔。”
“欠了多少?”
“二……三十两。”
李长安勾了勾嘴角,刺史府的千金会在乎这点银子?
“你若不说实话,我就把你绑了,送给那些人换银子。看那家小姐财大气粗的模样,应该不会与我计较。”
男子一惊,抬脚就要跑,却不知为何摔了个狗吃屎。他趴在地上,抬头看着负剑的年轻公子,满目惊恐,几乎没有犹豫,一下就招了。
“别别别,我招,我……我就……就是摸了那小姐一把屁股……也没怎么招她,就嚷嚷着要杀我。”
李长安哦了一声,眯眼笑道:“怪不得那姑娘管你叫贼子,经常干这种事儿?”
男子小心翼翼爬起身,一面拍着尘土一面讪笑道:“偶尔偶尔。”
哪知,李长安竟点头夸赞道:“摸的好,我敬你是条汉子。”
男子呆愣住了,一时间悲喜交加,舌头都捋不直了,磕磕绊绊的问道:“那公子是不打算把我绑去……”
李长安淡淡瞥了他一眼,自顾往前行。
男子大喜过望,一路千恩万谢。
入夜前,二人总算到了偃师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