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早朝,太和宫内乌云压顶,雷鸣交加,突如其来的骤雨将满朝文武浇了个目瞪口呆。先是首辅闻溪道再出班上奏,欲趁战事将熄之际彻底整顿北面三州漕运,而后不顾圣意,执意要在此时把即将统领东线军政的白起调遣回沸水城,攻打如今新帝刚继位的东越。
群臣鸦雀无声,不复往日威严的女帝倚在龙椅上,半阖着眼,似有些力不从心。立在一旁辅佐监国的年轻储君,时不时打量一眼父皇的神情,亦不敢开口。
此时武将中走出一个年迈身影,不急不缓道了一句:“老臣以为不妥。”
女帝抬了抬眼皮,殿下站着的正是兵部尚书赵长庚。
紧接着,两边朝臣中便接二连三有人出列,武将这边先是十二名将之一的鲁镇西老将军,兵部以陈玄策为首的朋党紧随其后。文臣之中谁也没想到,踏出第一步的竟是都察院御史中丞张怀慎,随后是出身北雍却忠君明志的六部尚书林杭舟以及领帅八国遗臣的左仆射萧权默然走出位列。令众臣出乎意料的是,新庐领头人卢家斗酒却始终坚定不移的站在首辅大人身侧,而新旧两庐的党羽官员却不约而同的沉默了。
仇家变亲家,使得本就狂风暴雨的朝会更加云波诡谲,这下出列之人中已有摇摆不定的墙头草,脚下官靴都像烧了铁板似得,站立难安。
女帝冷眼瞧着殿下景象,未做定夺,只道乏了,便退了朝。
满朝文武犹如劫后余生,没人敢如往日那般交头接耳,纷纷快步离殿。但不乏有心人瞧见,在殿上与首辅大人同室操戈的张怀慎却在殿外等候,反倒是同心协力的卢家斗酒径直与首辅擦肩而过,头也不回的出了太和宫。这让一众心惊胆战的大小官员看的是满头雾水,但脚下步伐未有丝毫减缓。神仙打架,虾兵蟹将还是明哲保身的好。
张怀慎只陪着首辅大人走出一小段路程便快步离去,有个一直跟在二人身后的年轻人恰在此时小跑至跟前,舔着笑脸执礼道:“下官徐士行,见过首辅大人。”
闻溪道缓下脚步,打量了一眼年轻人胸前的六品鸬鹚补子,微笑道:“你是吏部新晋的徐常侍?”
年轻人愣了愣,许是没想到当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首辅大人竟认得自己,喜出望外道:“正是下官,正是下官。”
周遭已不见多少下朝官员,二人便悠悠前行,年轻人自是没胆子与闻溪道并肩,稍稍落了半步的距离,但脸上的欣喜不言而表。闻溪道上任首辅二十余载,手握权柄滔天,说是独占庙堂半壁江山也不为过,但却不曾有过一次滥用职权,就连两个亲生儿子也没能借助其父的便捷在仕途上平步青云,至今仍只是五品小吏。能跟这样的清流忠臣走在一起,年轻人觉着读多少书都值了。
过了宫城门槛,闻溪道笑道:“此时才来巴结,是不是迟了点儿?”
年轻人摇头道:“下官只是想与大人多说几句话,怕日后没多少机会了。”
闻溪道哦了一声,似有些恍然,道:“听闻举荐你的人是萧权,但好似在太学宫你也与四公主是同窗?”
年轻人点头:“下官虽出身寒门,但总有贵人相助,也不知是好是坏。”
闻溪道微微一笑:“自是好事,芸芸学子终归是寒门苦读的多,心怀济世固然重要,但莫忘本心才是可贵。你若非先去了吏部,我倒是有心想让你进旧庐门下,只是这场君臣豪赌,你这样的年轻人就莫要参合了。”
年轻人愣了愣,没有言语。
方才殿上,看似群臣乱战,实则只是一场两人的君臣交锋,闻溪道重东越大于北契,女帝则认为没了余祭谷的东越不足为惧,养狼为患的北契才是当务之急。但不论对错,二者皆是一场未知的豪赌。
闻溪道停下脚步,抬手拍了拍年轻人的肩头,笑道:“年轻人就做年轻人该做的事,剩下的,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再做也不算迟。”
“你我就走到这里。”
年轻人立在原地,目送这个身形不算高大的中年男子渐行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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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府院落不大,比朝廷规定的三进规格还要稍小一些,闻飞雁从自己闺房出来,绕过一条廊道就撞上了刚从父亲书房出来的二哥,闻仲。
闻飞雁眸子一亮,就飞扑进了兄长的怀里,嘴上埋怨道:“二哥,你都多久没来府里了,都不疼雁儿了。”
闻仲是典型的江南书生,性子温润,说话温吞,不着官服时常年一身素雅文士打扮,走在街上都没人看的出这是相府家的二公子。相较起年长八九岁的大哥,闻飞雁打小便更近亲二哥,因为首辅大人终日埋首案前,从不过问子女,哪怕两个儿子成亲时都没去喝杯喜酒。人都说兄长如父,故而在小女儿的眼里,二哥更像是半个父亲。
闻仲拍了拍自家妹妹的后背,笑着没有言语。
闻飞雁从怀里抬起头来,瞧见二哥两眼泛红,好似哭过一般,便问:“二哥,父亲又责骂你了?”
男儿有泪不轻弹,书生再孱弱也是男子,记得上一回二哥哭红眼,还是因为父亲棒打鸳鸯,拆散了二哥与一位教书女先生的姻缘,逼二哥娶了一家小门小户的女子。在闻飞雁的记忆里,这好似是父亲头一回插手子女之事,但也是最后一回。父亲说了,她日后不论瞧上哪家公子都行,只要她喜欢就好。
闻仲叹了口气,苦笑道:“若是责骂就好了,若能责骂一辈子二哥也愿意。”
闻飞雁没听懂,拧起两道绣眉,“二哥,小嫂子的娘家人是不是又为难你了,你若不愿伤了和气,雁儿去帮你说,反正也闹过一回了。”
闻仲掐了掐妹妹的脸颊,无奈道:“你嫂子心善你又不是不知道,莫为难她。”
闻飞雁急了,跺脚道:“那你这究竟是怎的了?”
闻仲欲言又止,拉着闻飞雁的手,缓步向前走。兄妹二人沉默着走到廊道尽头,闻仲在石阶上坐下,闻飞雁立在一旁有些不知所措,向来洁净到连鞋尖都不染尘埃的二哥竟然席地而坐?
闻仲仰头侧目望来,闻飞雁只得莫名其妙的跟着坐下。
闻仲一面搓着指尖上的灰尘,一面温声道:“飞雁呐,其实咱们兄弟姊妹三人里,父亲最疼你,虽然不愿你习武,但及笄那年父亲还是送了你一柄剑做贺礼。你大概不知,那柄剑是父亲这辈子唯一收过的贿赂,他知道你喜欢,后来还让人送还了银子,但二十两银子哪买的起一柄好剑。”
说着,闻仲笑了笑,“咱们这位首辅父亲啊,做着京城里最大的官,却也是京城里最穷的官。穷的只剩清风,两袖都没了。”
闻飞雁忍不住笑了,眉眼弯成一道月牙儿。
闻仲转过头来,看着自己的妹妹,容貌不算倾国倾城,但也比的上小家碧玉,女子无需多好看,只要爱笑,命就不会差。
“如今你也是二十出头的大姑娘了,想出去走走涨涨见识没人再拦你,之前你不是总说读那书中的大漠孤烟无趣的很,若真那般壮观便应当去亲眼见见,不过兖州京畿道去不得,你要去便去北凉道吧。”
闻飞雁愣了愣,北凉道在哪儿她比谁都清楚,在北雍。
“父亲同意?”
闻仲点了点头,笑道:“父亲说只要你不写信回来管他要银子,去哪儿都行。”
勉强压下心头狂喜,闻飞雁小心翼翼的问道:“二哥,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呀?”
闻仲神情复杂,但终究没能说出口,只是轻声道:“飞雁,出了京城,就别回来了,以后这里不再是家了,知道了么?”
那日,闻仲走后,闻飞雁独自在廊道尽头呆坐了许久,最后终是没忍住红了眼眶,埋头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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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雍境内不知何时掀起了一场悄无声息的杀戮,诸多江湖宗门高手在短短一月之间相继暴毙,死状诡异,好似被人吸干了骨血,就连两百多斤的胖子也只剩皮包骨。
毕竟是死了人,甭管是江湖武夫也好,平头老百姓也罢,有人报官,官府就得管。但奇怪就奇怪在,官府衙门刚准备有所动作,那行凶者就好似良心未泯一般,毫无征兆的收手不干了。线索一断,官府衙门就如同无头苍蝇,一时之间也不知如何是好。最后只得拿私自械斗的理由,草草结案。江湖宗门也没法子,习武之人私下里比试私斗是常有的事,官府给的借口虽然荒唐,但他们也无凭无据,时日一长便不了了之。
李长安头枕在玉龙瑶双腿上,闭目听完这个荒诞消息,疑惑道:“杀了这么多人,就没留下半点破绽?”
玉龙瑶微微摇头:“此人下手很干净,又是极少见过的旁门左道,楼解红追了半月也没查出行踪。”
李长安蓦然睁眼:“你让她去的?”
玉龙瑶嘴角勾着笑意:“她毛遂自荐,公子又在闭关,奴婢就擅自做主了。”
李长安一指点在她光洁额头上,无奈笑道:“你就是诚心的。”
言罢,李长安翻身而起,朝外走去,身后隐约传来女子一声轻叹,“奴婢只是不愿公子为难。”
湖畔边有个身形略佝偻的老者负手而立,听得脚步声,转过身来拱手抱拳道:“卑职见过王爷。”
蒋茂伯心里仍是将李长安当做了昔日的少将军,不似玉龙瑶等人那般自称属下,李长安摆摆手,也不与他生分,没大没小道:“老头儿,我要出门了,除了外头,家里你也多担待担待,毕竟一屋子年轻姑娘,总有行差踏错的时候。别到时候挨了骂,各个来找我哭腔抹泪的,我可受不了。”
蒋茂伯笑了笑,没答应也没摇头,只是道:“王爷要去哪儿?”
李长安抬手往东边一指,蒋茂伯瞬时黑了脸。
李长安好笑道:“放心,不是去给东安王那个老王八上坟,是去武当山。”
蒋茂伯瞬时了然,点点头,诚心道:“祝王爷早日破开天道。”
李长安莞尔一笑:“借您老吉言。”
几日后,有个负剑的年轻公子,一人一马出了王府,独自踏上江湖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