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响起的第一声,从东北战线以及东越分别传来两个噩耗。
东安王以身殉国,战死沙场。
东越老皇帝驾崩,国之将倾。
紧接着,又有两个喜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淡了噩耗阴霾。
北契忽然鸣金收兵,宇文盛及连夜离开虎狎关。
东越公主王洛阳归顺民心,继承大统,世间又多了一个女帝。
但这一切都与北雍无关,原本身处旋涡的北雍在这一年里似乎风平浪静的过分,有人戏言,连年战火的北雍而今倒成了独善其身的世外桃源。但说归说,明眼人心里都明白,若天下大乱,北雍首当其冲,那个多活了一甲子的女魔头或许将左右往后百年的天下大势。
只是“一人定天下”这种说法,终归仍是有些天方夜谭。
这一日,前些日子上了三楼的李长安出楼了,与玉龙瑶交代了一声就独自出了府,不乘车也不骑马,径直入了城。
北地春雨不如江南那般诗情画意,夹着些许寒意,大雨倾盆,来的也很突然。
街道上瞬时就没了人影,刚出门买菜的妇人一手揽着菜篮子,一手遮在头顶冒雨奔跑,擦肩而过时余光好似瞧见一个青衫白发的身影,再扭头细看,只以为自己花了眼。
李长安进将军府时,没惊动任何人,藏匿于暗处的死士瞧见是这位不请自来的主子都纷纷避让了开去。
今日遮云楼未点灯,楼内阴暗昏沉,李长安放轻脚步,拾阶而上。
五层楼内,位于当中的案桌上趴着不知是醉是醒的中年书生,西面一扇窗户被风雨吹的吱呀作响,其间还夹杂着风吹书页的哗啦声。
一室冷冷清清,唯有书香作伴。
关上窗户,李长安走到案前,低头凝视这个形同枯槁的中年书生。
许久,才轻唤一声:“先生。”
李元绛缓缓睁开一双浑浊眼眸,望着窗外磅礴春雨,气若游丝:“想不到,最后来的人竟是你。”
李长安盘膝坐下,平淡道:“我知道,在先生眼中,只要我不去长安城便始终算不得正统。先生之抱负,是李长安辜负了先生。”
李元绛好似想摇头,却动弹不得,只轻叹了一声道:“世间谁人无私欲,我辈读书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哪一个又不是私欲使然。”他轻笑出声,无奈又好似自嘲,“你可知我父亲是李惟庸?”
李长安沉默片刻,平静道:“知道。”
中年书生缓缓闭上眼,低声如喃呢:“知道便好,李元绛再无话可说。”
李长安低垂眼眸,自顾自道:“先生,燕小将军不负所托,虎狎关一役,斩下拜格布尔察两员大将,燕字军日后交由她手中,定能如先生所望。”
言罢,李长安起身,朝着中年书生一揖到底。
天下读书人,唯有这个书生当得起此拜。
至此,将军府再无遮云楼。
李元绛之后,再无鬼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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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场春雨下了一天一夜,整座长安城如雨后新山,清爽怡人。
经历过起起伏伏的朝野动荡,长安百姓大都练就出了一副“铁石心肠”,毕竟庙堂再闹腾,那也是官老爷们的事,老百姓一张嘴皮子说破了天,天也不会真的破。何况北契此番吃了个大亏,不仅赔了夫人,还折损了两个小媳妇儿,就如同一出好戏硬是演成了杂耍,反倒叫那个没人放在眼里的女将军一鸣惊人。
谁说女子不如男,春秋北魏有个巾帼女将秦钟离,咱们当朝也有一个不输前人的燕白鹿。于是女子习武之风,随着潮流在京城悄然蔓延。尤其是那些平日里叫旁人瞧不起的将种女子,纷纷脱了襦裙换戎装,一下飞上枝头耀武扬威。
京城里的人都知道,首辅大人家中有两子一女,两个儿子都随父亲,温文尔雅,学识渊博,皆是京城有头有脸的名仕。可偏偏三小姐与众不同,也不知随了谁的性子,不爱女红喜刀剑,凡是京城里稍有些名气的教书先生,一听闻飞雁的大名都一脸惨白把头摇的跟拨浪鼓似得。听闻最后一个教书先生,当日入府不到一个时辰就被吓得落荒而逃,脚下一双鞋都跑丢了,浑浑噩噩了三五日才恢复神智。
正所谓清官难断家务事,首辅大人在庙堂里翻云覆雨,家中事务却从不插手,就算闻飞雁把整个京城的先生们都得罪了个遍,这位大人也不管不问。
雨后天晴,正是踏青出游的好时候。没了先生管束的闻飞雁心情大好,换了一身武服提着弓箭就出门去了,今日她邀了武陵郡主与最近在文坛上大出风头的程青衣一同出城游猎。当初知晓那个柔柔弱弱看起来身上就没二两肉的姜孙信竟然会些拳脚功夫时,闻飞雁险些惊掉了下巴。兄长常道观人不可貌相,可谁人想到,素来端庄得体的武陵郡主竟也是个拿的了剑提的了刀的练家子,不过细细一想也属常理,毕竟武陵王文武双全又谙于兵伐,总不能生个废物女儿吧。当下京城炙手可热的程青衣就不用多说了,出身太阴剑宗,又是掌门亲传弟子,不会点儿功夫都说不过去。
闻飞雁起初只是从旁人口中听闻此二人,并无过多交识,直到有一次被兄长连哄带骗去了一回曲水流觞,当即便与这二人一见如故。姜孙信更是直言不讳,道是很喜欢闻飞雁身上那股子女侠风范,顿时把小姑娘乐得找不着北,喊起姜孙信姐姐来一点都不生分。
出了府门,瞧见门前停了一辆马车,闻飞雁脚下一顿,就见一个腰间挂着葫芦的中年书生下了车。
闻飞雁顽劣归顽劣,到底是书香门第里浸染出来的名门闺秀,待人礼数半点不差。小姑娘朝中年书生盈盈一拜,嘴甜道:“卢叔叔,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庙堂两派,新庐与旧庐素来不对付,人尽皆知。两个党派的官员私下里走在大街上撞见了都视而不见,就更别提两位领头人之间的关系如何了。
只是斗酒先生好歹名声在外,尚不至于与一个晚辈计较这些,更何况这小丫头古灵精怪,一张小嘴很是讨人喜欢,就连铁面无私的中丞大人张怀慎,见了面都得给小丫头几分笑脸。
卢八象来到门前,上下打量了闻飞雁一番,笑道:“听说你最近跟郡主,程丫头走的近,怎的说起话来越来越江湖?她二人身上的大家闺秀你怎半点没学来?”
闻飞雁凑近几分,小鼻头动了动,不高兴道:“卢叔叔,您是不是又喝高了?”
卢八象哈哈大笑,拍了拍小丫头脑袋,道:“行了,不耽误你出城玩儿,早些去早些回,免得夫人担心。”
闻飞雁嘻嘻一笑,小跑着下了台阶,一旁仆役早早备好了马匹,小丫头身手利索,一下翻身上马,扭头朝卢八象摆了摆手,一夹马肚出城去了。
直到瞧不见踪影,卢八象这才转回头,收敛了笑意,随着前来接迎的管事入了府门。
首辅大人不论为官还是为人,都当得起“清廉”二字,府中装饰甚至不及寻常富贵人家,朴素的连贼都瞧不上。私下里来往亲近的旧友也寥寥无几,满朝文武掰着指头数也数不出一个巴掌。可若说起仇家来,那说上三天三夜都不尽能说完。
书房内除却书柜与案桌,便再无多的摆设。
一身素雅文衫的闻溪道立在案桌前,手中捧着公文,听得门外管事通传,转过头来瞧见卢八象也未多惊讶,只是颔首示礼。
二人同朝为官近十载,即便交际不多,卢八象也略知这位首辅大人的习性,当下也不出声打扰,自顾自打量起四周来。许是过了半刻钟的功夫,见闻溪道仍旧没有开口的意思,卢八象无奈道:“首辅大人,难得放晴,不如咱们去外头挑个临湖茶楼,喝喝茶赏赏景?”
闻溪道头也不抬的道:“先生有何事不妨直言。”
一声先生,堵的卢八象哑口无言,旁人唤他先生景仰大过敬仰,首辅大人这一声可是满满敬意,他如何担得起。
卢八象轻叹道:“在下有愧,受不起大人一声先生。”
闻溪道放下公文,转过身来,面上竟带着几分笑意:“当年老师不顾满朝异议,广开寒门,当得起天下学子一声先生,如今有你承其意志,寒士仍有立足之地,自然更当得起先生二字,何来有愧。”
卢八象看着眼前这个执意要清君侧,执意要逆水行舟,执意要粉身碎骨的素衣文士,神情复杂。当年他的老师,那个一辈子不曾入仕途的太学宫大祭酒,是否也如这般亲眼看着老首辅一步步走入深渊,却只能袖手旁观?
“张怀慎,可曾来过?”
“不曾。”
闻溪道瞥了一眼案桌上的公文,平静道:“原来先生为此事而来。”
兖州才传来捷报不久,首辅闻溪道便在殿上提出整改北面三州漕运一事,刚入官场的菜鸟都知晓漕运于一方州郡民生关系重大,其中牵扯出的大小官员不计其数,甚至与当地豪族门阀亦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晦涩关系,哪怕京官也没人敢说自己手脚如首辅大人那般干净,真正可谓牵一发而动全身。而闻溪道此举动的不仅是大人物手里的钱袋子,更是许许多多小鱼小虾苦苦挣扎的生路。
断人钱财生路,与杀父夺妻有何异?
卢八象原本以为,与闻溪道师出同门的张怀慎看在师兄弟的情分上怎么也该来劝说几句,但他没想到,正因为同根同源,张怀慎深知这个师兄的执拗,劝不如不劝。
“大人……”
闻溪道摆摆手,打断他道:“先生既知晓其中道理,就不必多说了,否则我没脸面去老师坟前磕头。”
“将来首辅之位,是你也好,是张怀慎也罢,终不过是一朝天子一朝臣。我闻溪道缝缝补补一辈子,既做不到老师那般千秋功绩,那至少也要保证王朝江山延续。”
闻溪道言罢,唤来管事送客。
临走前,卢八象朝这个自嘲老裁缝的首辅作揖道:“王朝二十七年盛世,才是天下人向大人讨来的。”
闻溪道立在案前,沉默良久。
一声轻叹,无人听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