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的名字叫做幸福小学,旁边是一栋教堂,偌大的十字架在屋顶上发光,夜晚的时候照亮昏暗的小路。
耶稣圣心,圣像倒映在花窗前,影影绰绰的十字架,门口欢笑的儿童。
宋晚给他的零花钱很少。
他有喜欢的东西。
可能是一支画笔,或者是一本画册,或者是橱窗里会发光的玻璃球。
看到的时候像是隔着橱窗见到八音盒的小女孩,在冬日里卖着火柴,匆匆地一眼别过。
他会学着楼下的奶奶去捡瓶子,捡来的瓶子全部都收集在一起,里面的水全部倒出来,在麻袋里五颜六色,很像是玻璃缸里的小金鱼。
这是年迈的奶奶可以做的事情,他不明白他为什么不能做,总是收获身边类似于同情的目光。
很像是在看猫猫狗狗,他并不喜欢。
“洛川,你为什么要捡瓶子……你喜欢这些瓶子吗。”
不喜欢。
“你有没有喜欢的东西……我可以送给你。”
每到这个时候,他会有些疑惑。为什么要送给他东西。他一点都不感到高兴。
他喜欢靠自己的努力。
去得到想要的。
喜欢的东西,可以用钱换来。
他爱的人原本就爱他。
原本灰扑扑的世界令他习惯,他喜欢待在角落,如同尼罗河畔生长的小蘑菇,被阴冷潮湿的土地滋养,习惯了腐烂和发霉。
童话故事里蘑菇被路过的歌者带走。
如果他是一株蘑菇,他兴许也会被歌者柔善的双眼吸引,喜欢对方温柔的眉眼,在倾身时陷落的一抹柔色。
上帝赞扬耶稣之心,笼罩下来的光芒会让万物为之倾倒,见过阳光之后,会难以忍受在黑暗之中腐烂。
没有同情,没有悲悯,只有爱。
耶稣爱世人。
歌者路过尼罗河畔,稍稍地侧眼,在菌落群里看到了小蘑菇。
择一株去爱。
去爱最悲惨的那个。
没有同情,没有悲悯,只有爱。
温书郁爱他的悲惨,爱他的形影单只,爱他凋零濒危的落寞,爱他时时在人群中追逐着他的双眼。
“洛川,我知道一些地方,可能有你需要的瓶子……正好我做实验需要用到。”
温书郁:“我可以和你一起吗。”
应该拒绝,人和人之间应该保持距离。
这双眼在看他的时候,同时也会看别人。
但是他只是手指抓着自己的衣角,穿的是温书郁的衣服,早起刚换上的邻居哥哥的衣服,皮肤泛红还在发烫。
手指出了一层汗,半天讲不出话来,只低低地说了个“好”。
眼睫轻轻地落下,能够看到对方的双手,很完美的骨相,和他脏兮兮的手指完全不同。
他带温书郁去他的秘密基地。
鲤鱼巷不远处有一处废弃的烂尾楼,这里几年下来拆迁没有谈下来,四周空荡安静,没有几家住户,他把自己收集的瓶子全部藏在这里。
除了瓶子,还有几支粉笔,一本破旧的童话故事书,摔碎了的八音盒。
“这些……都是洛川收集的吗?”温书郁问他。
他点点头,一直低头不眨眼的去看面前的人,过完暑假温书郁就要上初中了,现在还没有物理课,但是温书郁经常会用废弃的电流组织做各种实验。
“……我能不能借几个瓶子。”温书郁问他。
做实验需要用到易拉罐,他有很多,他手指不安分地乱动,可以两个字在嘴边怎么也说不出口。
仿佛一开口,他也要变得和那些追逐温书郁的人没什么两样了。
“哗啦”一声,倾倒的易拉罐救了他,塑料袋没有封紧,里面的瓶瓶罐罐像是鲜艳的糖果一样倾斜而出,散落一地。
那天温书郁陪他捡了一晚上的瓶子。
平常的夜晚,只有他一个人在。
从窗户落下的月光,会在墙面上映出他的影子,从这一天开始,他的秘密基地多了一个人。
“……以后还会过来吗。”他低低地问温书郁。
温书郁:“……当然,以后这是我们两个人的秘密基地。”
一个人的秘密基地。
和两个人的秘密基地。
似乎没什么分别。
为什么他会留意温书郁放学之后去了哪里。
学校里的升旗仪式,台上讲话穿着白衬衫的少年,内敛却又温和,沉重而单薄,阳光落下来的时候,脸颊泛出透明的血管,深落的眉眼垂落,光落在缝隙里。
和他无关的事情。
视线却忍不住落在对方身上。
早上抽屉里多出来的早餐,上面有俊秀的字迹,为什么会记得他没有吃早饭。
体育课上忘记换校服,蝉鸣的夏季,梧桐树晃荡出绿荫荫的光,靠窗坐着的少年看到了他。
他抬头的时候和温书郁对视,温书郁手指撑着额头,眉眼轻轻地落下。
浓淬的眼睫,深黑的眼珠。
蝉鸣变得温和,阳光也没有那么刺眼,他直生生地盯着人,和温书郁对视。
蓝白校服从天而降,有好闻的柔顺剂的味道,校服遮住了他的视线,人却好像在他身边。
袖子内侧有对方的名字。
三年二班,温书郁。
数学只考了三十二分。
数学课时高年级是体育课,他坐在靠窗边的位置,常常走神,视线总是看向窗外。
穿过人群去找温书郁的身影。
听不清数学老师讲了什么,只能看到对方模糊的身影,目光追随着对方,如同树影在留恋阳光一般。
“洛川!你下次再考不及格……妈妈就要去家长会丢人了,你想要妈妈丢人吗?”宋晚拿着他的试卷在生气。
生气时的宋晚那双眼会瞪大,漂亮的脸因为生气而扭曲,会轻轻地揪他的耳朵,而他毫无反应。
“你要是不会就去问你书郁哥……人家天天考第一,你去请教请教,知道了吗。”
他于是拿着卷子去找了温书郁。
温书郁家里经常没人,偶尔他父母会回来,母亲总是一身酒气,父亲和母亲很少同时出现,父母一回来总是会吵架。
在外面能够听到哐当哐当的动静,女人的尖叫声,尖锐的质问和哭泣声,伴随着酒瓶破裂的声音。
他自动屏蔽了这些声音,这些和他无关,他只是想见到温书郁。
“砰砰砰。”门敲了三下。
温书郁过来给他开了门,迎面而来的是难闻的味道,穿着白衬衫的少年,那张俊朗的脸被擦伤,额头上有鲜血滴落。
脸颊上有淤青,手指上的血迹。
他不能够理解争吵,只是在一个平常的黄昏,即将天黑的时刻,想要触碰对方的伤口。
“……哥。”他只开口讲了一个字。
眼睫轻轻地落下,手指僵硬而弯曲,悄悄地用目光注视对方。
对方看起来情况不太好,对他的态度却一如既往,似乎有些意外,对他说,“洛川……这里说话不太方便,我们去其他地方,好吗?”
他跟在温书郁身后下楼,踩着温书郁的影子,他盯着温书郁的衣角看。
温书郁总是穿白衬衫,一年四季只有那么几件衣服,裤子洗的发白,但是干净整洁,像是雪地里郁郁葱葱生长的雪松。
挺拔修长,在寒风里屹立生长。
“洛川……找我有什么事情?”温书郁问他。
他盯着温书郁脸上的淤青,手里还抱着自己的数学试卷,问题的话却开不了口,视线悄悄地看向别处。
有话想要讲。
不知道讲什么。
“……哥。”他喊的有些别扭,温书郁初三的时候已经窜了一截,他却发育缓慢,皮肤要比男孩子白很多,个子也不高。
声音很轻,但是温书郁听到了。
对方轻轻地倾身,他能够清晰地看到对方受伤的额角,一道裂缝印在上面。
路灯的灯光落下来,他盯着温书郁的伤口看,手指轻轻地碰上去,用纸巾去擦脏污的血。
漆黑的眉眼,透亮的眼珠,俊朗的面容,泛着淤青的唇角,在他擦拭温书郁伤口的时候,能够从对方眉眼里看到自己。
他不善表达。
温书郁眼中的自己。
陌生而又熟悉,他在担心对方吗。
他口袋里还有十七块钱,是攒下来的零花钱,现在他满脑子都是自己的十七块钱,能够给温书郁买什么。
不知道他喜欢什么。
但是受伤的话,如果见到喜欢的东西,不会那么难以忍受了。
“洛川……你在担心我吗。”温书郁问了出来,碰到他的手指。
微凉的体温,漆黑的眼眸,像是歌者在轻轻地吟诵,他在菌落里见到了自己。
一个被埋在深处,看到路过的歌者,忍不住挣扎着向上的自己。
“……嗯。”他听见了自己的声音,模糊而小心翼翼,坠落在风里,那块沾了脏污的纸巾被他藏起来,他窝在掌心里,视线不去看身旁的人。
他攥着口袋里的零钱,卷子被折成一团。
“妈妈说……让我来找你。”
“数学……没有考及格。”
他只说了这两句,温书郁很聪明,立刻理解了他的意思,对他说:“可以……以后不会的都可以来问我。”
他见温书郁要下楼,可能要去他们的秘密基地,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他收集的瓶子,还有灰暗的水泥墙。
不想让今天的温书郁过去。
他轻轻地抓住了温书郁的衣角。
在晚风中低低地开口。
“哥……去我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