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浅浅,繁星隐匿。
夜市的喧嚣声如潮水般褪去,静得如不起一丝涟漪的湖面,烧烤炉里的火光也化成了虚影,一切都遥远地像个光怪陆离的梦。
十年,也变成了一场不可触及的梦。
争吵声似乎还言犹在耳,那通电话也记忆犹新,崩溃的哭喊亦如昨日重现,一切都历历在目。
最终定格在那张飞往美国的机票上。
薄时月低下头,有些鼻酸,强忍着不发一言,默默忍受着阮菲的指责往脸上砸。
“你连骗骗我们都不愿意!”
“你他妈就是个彻头彻尾的伪君子!”
“薄时月,我真的看透你了!自私自利的小人!”
“……”
一句又一句,化成利刃,将脸戳成了窟窿,心也空了一块。
阮菲骂累了,无力道:“你为什么回来呢?在美国过你的好日子不行吗,为什么又来招惹我们……”
像最后一层遮羞布被撕开,只能面对血淋淋的现实。
薄时月将快要夺眶而出的眼泪憋回去,抬眸看向南熙,她的视线长久地凝视着同一个方向,双目无神,神色迷茫,像一个无家可归的人。
更像那天在咖啡店发泄怒火之后的模样,抽离了所有的力气,万念俱灰,令人心疼。
薄时月不敢再看,再次低下头,攥紧了手,指甲嵌进掌心,疼痛让她分外清醒。
不能说。
不能说。
就算被误会也没关系,一个字也不能说。
“算了,像你这种冷心冷情的人,我计较什么呢,像个傻逼一样。”阮菲忽然想开了,“你不在乎我,我也不会再在乎你。”
阮菲站起身,一字一顿道:“薄时月,从现在开始,我们一刀两断。”
她牵着沈明诗的手潇洒离去,身影隐入浓重的雾里,徒留薄时月与南熙对坐,沉默良久。
“烤鸡翅来咯!”服务员将一盘烧烤放在桌子上。
薄时月及时拽住服务员的手臂,勉强笑道:“没做的就不要了,麻烦了。”
谁都乐意给美女一个面子,服务员点点头,正要走,手臂又被人拽住。
“麻烦拿两瓶啤酒。”南熙轻声。
薄时月看向她,嘴唇翕动几下,没说什么。
很快,服务员将啤酒和一次性塑料杯送过来,又快步走远。
南熙拿开瓶器打开,倒了杯酒,问:“你喝吗?”
薄时月喉间发涩,点了下头,满杯啤酒便被推到了面前,金黄色的液体晃晃悠悠,头顶的灯映入其中,像一轮圆月。
她轻轻抿了一口,虽是常温,但是被冷风吹久了,也有些冰爽感。
她轻轻颤了下,放下杯子,抬眼却见南熙一饮而尽,酒液顺着下巴滑下来,亮晶晶的一滴,滴落在羽绒服上,不见踪影。
薄时月恍然回神,伸手去拦,不许她再喝,可南熙已经喝完了,杯子里空荡荡。
她还要再去倒第二杯,五指抓着酒瓶,薄时月立刻握住她的手,轻声说:“别喝了。”
“我们什么关系呢?”南熙笑得比哭还要难看,“你为什么要管我?”
薄时月微怔,“我……”
一时不察,酒瓶被她夺去,又倒了满满一杯,再次一饮而尽。
“其实我不在乎的,都过去那么久了,有什么关系,”南熙喃喃道,“可是心里有点疼,只能喝酒了。”
薄时月咬了下唇,心里的疼不比她少,却无处可诉。至少南熙可以说出来,想到这里,她没再劝,默默聆听。
南熙一边倒酒一边笑盈盈地念叨:“何以解忧,唯有啤酒。”
三杯下肚,唇齿冰凉,喉咙结冰,肚子里却像着了火,化成滚烫的泪,不知不觉间,落了满脸。
她胡乱擦了一下,又说:“其实我们现在这样已经很好了,你给我钱,我供着你,不用理会阮菲的话,我很满意这种状态,就这样挺好的,真的挺好的。”
有些话加上“真的”两个字,便像假的了,更像一种无可奈何的安慰,或是苍白无力的谎言。
薄时月垂下眼睛,“嗯”了一声。
“既然你也同意,那你喝啊,”南熙又喝了一杯,眼神变得醉醺醺的,“你喝了,就算答应我了。”
薄时月没有动。
南熙疑惑地看她一眼,总觉得她的眼神变了,似乎充斥着悲伤,整个人都变得萎靡,像一株蒲公英,轻轻一吹便散了,只剩一副躯壳。
南熙思考了一会儿,恍然大悟道:“难道是因为我没给你倒酒?你早说啊!”
接连几杯,第一瓶啤酒已经所剩无几,她晃了晃酒瓶,丢在一边,又开了第二瓶。
象征性地在对面的满杯啤酒里洒上几滴,南熙手下一个不稳,整张桌子都开始淋漓,小麦发酵后的醇厚气息无所不在。
南熙一无所觉,满怀期待地看着薄时月。
“你喝醉了,”薄时月启唇,“我们回去吧。”
南熙着急道:“可是你还没答应我呢!”
“我答应了。”
谁也不提曾经的一切,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过下去,一直是她藏在心底的卑劣想法。
曾拥有过如此璀璨的繁星,怎么可能会选择将就。
南熙执拗道:“不行,喝了酒才算答应!”
薄时月轻叹一口气,起身将小醉鬼拉起来,没想到她却不配合,纹丝不动地坐在塑料板凳上,像黏上了似的。
喝醉之后的南熙,认准了一件事之后必须要做到,似乎只要薄时月不喝酒,她就要在这里待到天荒地老。
薄时月却无法配合。
她酒量浅,喝了一整杯之后会发生什么事,她不敢确定,万一两个妙龄女人都喝醉了,后果不堪设想。
只要她还清醒着,便能将南熙顺利带回家。
就像十年前一样,只有她知道真相便好,独自清醒,总好过两个人一起痛苦。
众人皆醉我独醒,清醒的那个,注定要背负更多。
薄时月深吸一口气,和她商量:“我们将酒带回去好不好,回家之后我再喝。”
南熙艰难地思考了一会儿,终于点了下头,又提议:“我亲自拿着。”
薄时月当然没意见,将她拉起来,结了账之后小心搀扶着离开。
远离夜市,喧嚣声渐远,冷风肆虐起来,往人身上撞。
南熙喝醉了,走路本来就不稳,偏偏手里还护着一杯酒,歪歪斜斜地走在路灯下,时而有清亮的液体洒下来,她皱着眉,不太明白为什么酒会洒出来。
“肯定是路不平,”南熙嘟囔,“该修的不修,不该修的天天修。”
薄时月还没见过醉酒的南熙,没想到会这么可爱,笑着盯着她的一举一动,闻言帮她出主意:“你用手盖住就不会洒出来了。”
南熙恍然大悟,立刻盖住,片刻后又委屈巴巴地开口:“可是又滴我手上了。”
“没关系,一会儿洗一洗。”
“能洗干净吗?”
薄时月无奈地叹气,哄小孩似的语气开口:“能,而且还会香香的。”
“嘿嘿,我喜欢香香的。”
花店离夜市不远,只隔一条街,说话的工夫便到了。
薄时月从南熙的口袋里翻出钥匙,不太熟练地开门,又摸索着开灯,在满地狼藉里清出一条路,走上楼去。
将南熙安置好,她下楼锁门关灯,回来的时候却见南熙进了卫生间洗手,自言自语道:“怎么一点都不香呢?”
还惦记着这件事呢。
薄时月也湿了手,挤了一泵洗手液,来回搓了一下,双手握住南熙的手。
“滑滑的,”南熙吸吸鼻子,闻到了清新的柑橘味,“香香的。”
薄时月应了一声,安静地帮她冲洗干净。
“月亮,洗掉之后还会香吗?”
薄时月怔了下,以为自己出现幻觉,关掉水龙头,问:“你叫我什么?”
她声音干涩,神色紧张,南熙却笑着,格外自然地唤道:“月亮呀。”
久违的名字。
只在梦里出现过的两个字,没想到再次听到,竟是在这种情况下——原来只有意识不清醒的时候,南熙才会说出这两个字。
“所以还会香吗?”久久得不到答案,南熙有点着急。
“会的。”薄时月喉间微哽,重新拧开水龙头,遮掩声线里的无措,“你能……再叫我一声吗?”
南熙微微歪头,问:“为什么?”
为什么……
薄时月骤然冷静下来,她本就不该奢望的。
“没什么,我随便说说而已。”
匆匆将手擦干,她狼狈地走出卫生间。
“月亮。”
身后传来一声呼唤,她猛的扭过头,南熙张开双臂抱住她,下巴在她的颈窝里蹭了蹭。
“我真的好喜欢你哦,月亮。”
与十年前如出一辙的称呼与语气,似乎拥有让时光倒流的魔力,南熙变成了十八岁的少女,充满爱意地告白。
薄时月却依然是二十八岁的薄时月,她哽咽着开口:“星星,我也爱你。”
不同年纪的对话,亦是不同的心境,物是人非,事事休。
承受不了汹涌的醉意,南熙很快睡去。
薄时月却辗转反侧,耳边时时出现那一声声“月亮”,过去与现在交叠,让她无法平静。
如果没有说出这两个字,她便不会轻易想念。
心里的弦绷紧,提醒着她不该如此肆意妄为。
想要重新在一起就要说出真相、解除误会,可是这样的后果,南熙无法承受。
良久,薄时月坐起身。
不知从哪溜进来的光落在床头柜上,那杯只剩一半的啤酒安安静静地搁置在上面。
“就这样挺好的,真的挺好的……”
“你喝啊,喝了就算答应了……”
薄时月端起杯子,一饮而尽。
就当今晚,只是一场美好的幻梦,醒了便算了,不能再奢求更多。
就这样挺好的,真的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