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被墨色流云遮蔽,月亮时隐时现。

  如今已是深夜,熙宁宫中却未下钥——还等着它的最后两位访客。

  莹玉宫灯早就熄灭,如今只稀稀落落地亮着些琉璃小灯,微弱照在汉白玉阶道上面。

  朝徽帝如今病入膏肓,就寝在熙宁宫中。

  今夜被褥似乎也不甚暖和,外面风也大,吹得他头疼得紧。

  他做了个噩梦,梦见他的几个孩子围聚在一起,把他生生地推向刑场之上。

  他们说,他是最为虚伪的人——要对他处于极刑。

  “这是弑君,这是弑父!”

  “可是,父皇你不也曾经这么做过吗?”死去的太子一脸狞笑,满脸是血地看着他,“您做过的事情,就不容许我们再做一遍啦?”

  这场怪诞的梦是被一声钟罄声音敲醒的。皇帝骤然睁眼,看向四周,摸了摸枕边,这才舒心下来。

  还好那逆子死了,否则当真就要被孙老道手下杂碎言中了。他可以死,但绝对不会死在孩子手上。

  他这几日睡得昏沉,醒来时又心悸,他就等着传召四皇子了。

  该吩咐的已经吩咐下去了。

  终于,皇帝听见宫门外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他艰难地直起身来,想要以一种更好的姿态,面见自己的儿子。

  说起来,他实在是疏于对这孩子的教导——他以为自己年纪还轻呢。

  当然,他原本就没打算让老四继承皇位。纵然太子去世,这无心插柳柳成荫的公主,还能帮衬帮衬他。

  皇帝深深地吸了口气。

  但他循着那微弱灯光,瞧见来人为谁时,不禁瞳孔皱缩。

  那是一张和他逝去的妻子,堪称一模一样的脸——那坠饰如今也好端端地在她脖颈上面挂着呢。

  雪颈明珠,熠熠生辉,同那清若的灯光交相辉映。

  皇帝心跳猝然加快,他莫非已经是来到了阴间,见到了她?

  他试探着开口:“阿禾——”

  眼前的女人却忽然一笑,冷淡道破:“父皇这是认错人了。”

  钟罄声音恰在此时重又敲响,皇帝震颤,他如今睡得本就不好,头发胡乱披散开来,乱糟糟成了一团。

  须发皆白,胡子拉碴——他又不肯让别人瞧见他的惨状,不曾叫过人休整。

  烛火晃动的影子投在床帐上面,摇荡许久。

  他怔愣了好半天,终于理清事态,阴鸷下来:“你今日怎么来了?朕可没有叫你来。”

  表面上淡定,皇帝却已经心下大乱。今日之事,他明明只吩咐了应昆,让他传召四皇子来的——

  便是交代那立储之事,那诏书如今还压在他的枕下呢!

  “父皇没有叫儿臣来,儿臣就不能来了吗?”卫云舟的声音变得相当轻柔,“父皇有诏书没有下呢,今冬无雪,您当真不打算做些表示么?”

  皇帝如今瑟缩在被衾之中,浑身发颤,成绺的头发下面露着两只眼睛:“朕已经写好了罪己诏,明日便可发出!”

  “你快走,朕今日便不追究你擅闯寝宫之事!”

  这种压迫感他太熟悉了,想他年轻时逼入自己父皇宫殿,也是这般戾气腾腾。

  卫云舟动也不动,琉璃小灯的弱光舔上她的雪白大氅,眸光中却像是燃着一团能够烧灼起整个冬天的火。

  “儿臣若是走了,今夜熙宁宫中便寂寞了。”她淡声开口,“不会再有人来了。”

  犹如当头棒喝,皇帝伸出手来拨开眼前长发:“你说什么?!你对你四弟做了什么?”

  “陛下还是不要血口喷人的好,”卫云舟莞尔,“我可没对他做什么,是你自己走漏了风声,说要将皇位传给老四,这事让老三知道了。”

  对上那灼人的视线,皇帝愈发觉得震悚起来,他结结巴巴道:“那么,他做了什么?”

  卫云舟走近,如山一般的黑影倾倒而下,罩住琉璃小灯的微光。

  “立储当然要以长,三弟自然看不过眼,当然是除之而后快呀。”卫云舟的声线恶意地扬起。

  字句间,轻飘飘地便消解了一条性命。

  “那他呢?!”

  卫云舟眉目忽而惫懒起来:“您之前嘱咐过我,说了不要让兄弟阋墙,手足相残,我这做姐姐的,自然是要好好管着他们。他怎么对四弟做的,我也就跟着做咯——”

  第二条性命,也从她的话语间、指缝间流逝而过。

  朝徽帝瞳孔霎时失神,他看着眼前这张脸,从未想过这张皮囊之下会有如此歹毒的蛇蝎心肠!

  那明珠还在闪耀着,那是唐皇后戴过的,那是他的那位贤内助,无时无刻不给予他支持的贤皇后戴过的!

  “那,还有一个呢?”皇帝屏了心神。

  卫云舟歪了歪头,像是认真努力地回忆:“太想念三个哥哥了,恨不能与之同去,一命呜呼了。”

  又是一声钟罄声响,震颤得音波荡漾,皇帝身躯明显一抖。

  他在细细思考,终于,他勃然大怒:“你撒谎!”

  “对,我就是撒谎如何?”卫云舟一副浑不在意的样子,甚至歪过头来,居高临下睥睨打量皇帝,“但结果是真的。”

  “罪己诏朕已经写好了,”皇帝抢先一步,“你不必操心。”

  然而卫云舟并不买账。

  “今冬无雪,可不是你今年对西用兵失败便可以轻飘飘揭过的事情,这许多年来的浩大花费、官吏对民众的敲骨吸髓……这些都要全部算上。”

  说着说着,皇帝身上便甩来一封黄绸诏书。

  不,他不会打开的,他倔强地扬头,盯着卫云舟:“你想逼宫?”

  “看诏,还有下一封。”她声音冷得就像是浸润在秋风里面的一把刀。

  他打开诏书,每读一个字,他便觉得怒火上涌,想要蹭起来捏死这个逆女——

  皇帝气已经快平缓不过来,他唯有听她的话,他现在身子骨一阵软。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开始心悸、咳喘,吃什么药都不管用,还有那钟罄,敲得他害怕极了。

  卫云舟一脸平静地看着他,手中又甩来一封:“还有这个,储君,当然是要立嫡了,对不对?”

  她的眉目笼着森寒与自得,皇帝一瞬之间就明白了。

  那频频敲响的钟罄不是他的错觉,而是她的杰作;吃过几日便有用的药不是没用了,是被她调换走了——

  在他涣散的时候,她已经趁虚而入。

  皇帝懊悔自己的大意,他适才粗略看过一眼诏书,无非是要立她为太女罢了。

  这种事情,历史上倒是有过,那大代的女帝不就是一个例子么?但时间已经太远太远了……

  但他如今要保留的是自己的尊严。

  他浑浊的目光垂到那晶莹的明珠上,竟然轻笑起来:“哈哈哈,朕果然说得不错,你虽然长得最像她,但你一点也不像她。可是你最像朕,像朕年轻时那样。”

  “和你现在,何其相似——”

  然而卫云舟却冷不丁地打断:“你搞错了,我可不像你。见过我母亲的人都说,我和她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皇帝皱眉,平复了胸闷,沉默后才挤出字来:“你确乎是很像朕,像朕一样不肯就范,不肯低头——我曾贸然闯进了皇帝寝宫,拿着刀,逼迫他让出皇帝之位。然后,再杀了他。”

  杀死父亲,是他和她都要做的事情。

  卫云舟忽而压得更近,手中匕首寒芒乍现,声音一字一顿,铿锵如泣血之音:“在杀死你之前,我要先杀死我的母亲千万遍——”

  朝徽帝陡然瞪大眼睛,苍白枯槁的肌肉开始颤抖。

  “你说什么?”

  那寒芒逼得愈发近了,只在咫尺之遥。

  “这宫中日日唱着你的颂歌,却夜夜飘着你的叹息,”冰凉的刀刃沁凉,过了体肤连带起无穷的怖意,“我母亲那么年轻就死了,你心中没点交代么?”

  朝徽帝辩解:“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别动,这刀子可不长眼,”卫云舟冷笑,“你看这玉坠好看吗?”

  不知何时,卫云舟已经取下那枚玉坠,明珠周围是道道玉柱。

  “这是囚笼,对不对?就像把她们深锁在宫闱之中的囚笼那样,”她难得靠这么近,就是为了让每一个字都轰奏鸣响,“我害怕一旦我晚了一步,没能杀死母亲,就重新回到这囚笼之中。但好在你放松警惕,给我一个机会。”

  她所说的机会,不过是他的恩赐——想要继续从唐皇后身上汲取到那些关怀。皇后不甚懂朝政,倘若她要是懂了,后果如何呢……

  “你说,这玉坠传了多少代,就有多少人受过折磨,”她的语气还是相当沉静,“我看不清她们的面目,听不见她们的声音。但我来到了这里。”

  皇帝愈发恐惧,那不仅仅是生死的恐惧,他往后缩,身体却难以动弹:“胡说八道!她们都是自愿的!”

  她分明是在指责他耗尽了她们的韶华!

  “自愿的?”卫云舟挑眉,仿佛听见一个天大的笑话,“也罢,那就当她们是自愿的好了,可惜我现在不愿意了。如今没人可怜你了,陛下——”

  声音陡然上扬,那如同丧钟一般的钟罄声音再度敲响,皇帝似乎要魂飞天外,他愣神,如是阴间神鬼。

  “我来也不是为了让你加印,只不过给你看看罢了。”她冷笑。

  皇帝呼吸急促起来,然后才渐渐平复,他大脑中过了很多很多事。

  他突然眼前一亮,道:“你现在这么急,不就是赶这灾年?你那腹中胎儿,你是一点不顾——”

  皇帝尚还清醒的时候打探过一二,这公主府中摆满了求子之物。看来是存心的,而后一些线报、迹象也表明如此。

  “我能来这里,我腹中还能有什么胎儿吗?”但是卫云舟却无情打断。

  皇帝张口结舌,意识到自己被骗之后,沉默片刻才道:“现在没有,不代表以后没有。你如今让那家伙做你驸马,以后难保不受他鱼肉——你当了皇帝又如何?”

  还不是要给他生儿育女,一年半载后也当给他儿子——

  “你眼睁睁地要将血脉污染,那没办法。”皇帝终于找到让自己信服的理由,他今夜终于得意起来。

  卫云舟的脸上却扬起了一抹讥诮弧度。

  她贴近,语调既轻柔又恶意:“可惜了,我同那驸马是虚凰假凤,她是个女人。”

  霎时才完备起来的防线骤然又崩塌。

  皇帝翕动了苍白的唇角,好半天才憋出一句话来:“你,你,你们那是违背天下纲常——”

  “对,违背天下纲常,”寒芒渗出皮肉血意,“可惜啊,从今天起,我便是纲常。”

  皇帝不可置信地抬头,对上那双和唐禾极为相似的瞳孔。

  意识逐渐涣散,钟罄声音不绝于耳,他轰然落下,却瞥见窗外似乎飘了什么东西下来。

  “父皇,下雪了,”她声音还是轻柔,是对死者的垂怜,“在您下罪己诏的这一天,在我登上储君之位的这一天。”

  四下一片黑暗,皇帝逐渐失焦的瞳孔中,便是那唯一亮着的明珠。

  及至卫云舟踏出门槛的那一瞬,那传之数代皇后的明珠轰然落地,碎裂得毫无复原可能。

  楚照正站在旁边狂打喷嚏,她怔然看了一眼地上,抬眼却瞧见卫云舟往前面走着。

  她打算回去的时候再说起那玉的事情,怎么如今就已经碎了?

  “好冷啊。”她小声念叨。

  下雪了,先是像轻盐一样的雪粒,紧接着便纷扬起来了鹅毛大雪,落在卫云舟雪白大氅的肩头。

  如今天色将明,宫中已经有人喜悦迎接这迟迟不来的大雪,欢欣雀跃声音此起彼伏。

  卫云舟行至门下,大氅上面落满了积雪。

  这一幕和楚照的记忆迭合,那是卫云舟第二次来青居院——那时候天幕也像是这样为她斜压,晨光熹微尽处日影浮动,衬得她背影清隽孤傲得像一幅画。

  但总有不同的时候。那会是夕阳迟暮,而今是朝日新生。

  她停在门边,转过头来望向楚照,眼角眉梢肆意流淌着笑意:“只是让你不说话而已,还不快点跟上来?”

  楚照这才如梦初醒,拢了衣衫,珠履踩过那碎裂的玉片,在风雪中奔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