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梁西境,军营之中。

  如今将士脸上难得地出现了些喜色:这几天总算没有往日那么凄惨了!

  自从这陆健行将军来了之后,这对大雍的战略就完全发生了变化。

  以往司马弘将军只是让他们注意些,也不要太狠,伤了对方也损了自己。

  边境两国对峙,互相之间有些摩擦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大家也就跟着司马弘将军的安排行事,敌来我防,敌去我追,但追得不深。

  毕竟这面皮上面,两国还是姻亲国呢。这边境的摩擦不能算是两国之间的矛盾,充其量只能说是百姓之间的小打小闹罢了。

  但陆将军是随着陛下的严词圣旨来的。

  西边的战士甚至连刀都钝了些,被陆健行吓得开始从府库中找出自己兵器,对着青蓝月光狠狠打磨过。

  陆将军叮嘱过他们:“此番正是我等为大梁建功立业的好时机!唯有荡平西雍,才能不负皇恩!”

  上报国家,下安黎庶。国家养他们这么久,不就是为了这一日么?

  于是乎,这些士兵也就听了陆将军的话,和他从京中带来的十万大军一起上了战场。

  起初战况还是不错,节节胜利。但局势很快就出现反转,反应过来的雍人自然不会善罢甘休。

  他们也有如虎猛将,领军就将沦陷的城池收复了回来,不仅如此甚至还占领了几座原本属于大梁的城池。

  陆将军为了打这个仗,早就架空了司马弘将军——可在战场上面,大家都只听将军的。

  这陆健行没拿出来战果,原本的西兵自然不愿意听他的话。

  倒来倒去,陆健行最后还是妥协,和司马弘一起和和气气地坐下来商议事情。

  如今也是腊月了,冬雪渐渐飘洒,风掣红旗,吹得军帐中冷意森然。

  前几天他们才又和雍军打了一次仗,战后清点兵甲,这次伤亡竟然还是差不多的。

  司马弘冷淡地瞥着地图册子,道:“陆将军,这就是你说的胜券在握?”

  握了几个月了,也不知道握到什么地方去了!

  陆健行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的,汗珠细密地从他鬓间渗了出来。

  桌下的拳头也逐渐紧握,十指捏合,他看了一眼司马弘,冷冷道:“司马将军,不管怎么说,本将军也是奉了陛下的令,带着西郊大营十万大军过来的。”

  言外之意相当明显。

  不管这战事和战况到头来究竟如何,这是陛下的决定。

  不容任何人质疑。

  司马弘眸光微微闪动,讥讽道:“陆将军,本将军可没说过这种话,是你自己说出来的。”

  “你倘若没有此意,方才何必!”陆健行猛地拍案,眼中似有燃起的怒火,“自从上个月以来,你伙同你的那些手下,就不曾有一天听从过我的指挥!”

  司马弘不搭理盛怒之下的陆健行,甚至还颇为闲适地玩弄起铠甲上面的红缨。

  好半晌,他才慢慢道:“听从陆将军的指挥做什么?难不成让我的那些兵,白白地去送死吗?”

  “这是陛下的命令。”陆健行如今只能阴鸷地重复,“还是说,司马将军,您是有别的意思?”

  陆健行摸了摸自己腰间宝剑。

  昔日他出征的时候,皇帝也担心这司马将军不听从指挥,特地赐他尚方宝剑——如发现司马弘有变,则可当场斩之。

  但司马弘也是个人精,他显然知道陆健行有备而来,每次都在陆健行要爆发的边缘,把握好了这个度。

  他忽然开口一笑,道:“陆将军,您倒是不用这么想。我是大梁将军,自然是向着陛下的。”

  “倘若你真心向着陛下,那倒是好事。”陆健行冷言冷语,这才把按在腰侧的手松了下来,“直入今天正题吧,这兵,出还是不出?”

  说到这里,陆健行伸出手来,划过桌案上面的舆图,手指在朱笔圈出的几个点停下:“就是这几个地方,倘若我们出兵,一定能打得雍军措手不及!”

  “嗯,”司马弘相当冷淡地应声,“可以是可以。”

  “那么,司马将军,还请您配合。”说着说着,陆健行便站起身来,似是长长舒了一口气。

  司马弘眸光倏尔锐利,扫视过陆健行的脸:“倘若没有成功呢?”

  “不会失败的。”陆健行瞪了回去,“我们只需要发起这最后一次进攻!”

  -

  “废物,都是些没用的废物!”朝徽帝看过那军报,心下愈发颤抖起来,“没有一个能堪大用的废物!”

  那陆健行居然还好意思在这些失败军报上面附信一封,让皇帝再派遣些兵来!

  朝徽帝如今对西用兵已然绝望,如今当务之急可不是向那西边派军。

  打不过的,如今大雍军民都被大梁出尔反尔的行为激怒,个个燃起了共存亡之志,这西边如今就像是铜墙铁壁一般。

  无论如何都攻破不了。

  这是朝徽帝做出的判断,在陆健行的信中,他还说只差一支军队,从小路奇袭包抄便可抵达大雍皇室生擒……

  只不过他差人。

  “差人?”朝徽帝冷笑一声,径直将那信在烛台里面燃了,“这话说得好,那些又不是傻子,朕给你一队人马,你就能把人生擒了吗?”

  窗外忽然又起了猎猎的风声,猛烈击打着窗棂,飒飒然竟然有几分森然鬼气。

  熙宁宫中明明也烧了地龙,不知为何,朝徽帝还是觉得自己颇冷。

  紧接着又有一声钟罄声音撞来。

  不像是撞在钟上,而像是撞在他如今岌岌可危的心上,濒临崩溃,一线而已。

  他终于被这钟罄声音扰得忍无可忍,用尽毕生气力大喊一声:“应昆,叫那些人不准再敲钟了!”

  “是!”应昆扯着嗓子大喊了一声,话音中依然带着太监的喑哑。

  听到有人回应,朝徽帝心头这才舒服许多。

  他一夜都没有睡觉,不曾合眼,终于等到星夜退散、晨星寥寥的时候,他直勾勾地看着窗外阴沉沉的天空。

  风不知道从什么缝隙穿了进来,吹拂起了他的袖袍,惹得他咳嗽连连。

  天亮了,一束白光啮咬出黑夜一个小口,紧接着扩散侵袭了华盖苍穹。

  今天,今天还是没有雪吗……

  这才是大事,这才是大事啊。

  他忍着风吹,缓步走回床帐上面。他从床帐深处拿出一个包裹好的绸包来,小心翼翼地将它打开来看。

  碧玺便在其中,这是传国玉玺。

  朝徽帝到现在都没有想清楚,自己这皇位到底是传给谁好呢?

  传给老三吧,可皇帝隐隐约约就是不满。大概因着他本人非嫡非长,对自己这孩子竟然无甚同情。

  老五年纪太小,倘若让他即位,这长公主摄政又得多上几年……

  不行,还是不行。

  他屈指算了算这朝中的情况,也许正如卫云舟所说,传给老四才是最好的选择。

  但是他卫绛还活在人世!他曾经可许下过愿望,要活上一百岁呢。

  没想到适才过半,就已经要入土了。

  皇帝心中难免涌出一点悲伤来,他盯着窗外,风声呼啸而过,似乎有什么东西飘了下来。

  他颤抖着,如今步履蹒跚,他跌跌撞撞地走到窗边,睁开眼睛去看飘落下来的究竟是何物。

  是雪吗?不是雪。

  只是雨罢了。

  他被吹得衣衫更加湿润了,这宫殿中的门窗怎么也没有关好的?

  也许是他年老体力不支了,记忆也逐渐衰退。

  皇帝皱了皱眉,他依稀记得好多次,他都叫停了那敲钟的人。

  可是他事后专门问过,那人却说没接过相关指示。他又问了应昆,应昆回答也让他颇觉模棱两可。

  没有雪,只有雨。

  今年要是没有大雪,明年便不会有个好收成了。

  灾年,灾年,罪在帝王。

  一向自傲的皇帝,终于站在窗边垂下了那一贯高贵的头颅。

  像无声飘落的树叶。

  他愈发头疼起来了,他知道这种事情的后果,他要面临的后果。

  想了想,朝徽帝走至门边,叫了应昆进来。

  应昆一路小跑转进,看见皇帝面色苍白,他不禁关切:“陛下,您这是怎么了?要不要传太医?”

  “不必了,”皇帝皱眉,继续咳嗽几声,“再传太医,也没有什么用。”

  太医开的药,好的时候,管用上两天,接下来又不管用了。

  “朕有没有叫你让那敲钟的别敲了?”皇帝目光还是变得锐利。

  应昆却是神色自如道:“陛下方才说过的,臣去传达了。”

  “没有了?”

  “没有了。”

  应昆的样子相当笃定,皇帝只能相信,他坐下来,“传钦天监的过来。”

  “是。”

  钦天监官员长跪在熙宁宫中,皇帝一连问了他数遍,他都只有一个答案:“今冬无雪。”

  “好,好一个今冬无雪!”朝徽帝勃然大怒,一脚踹翻小几案,“那就没有,让天下人都来指责朕的不是!”

  应昆冲着那官员使了眼色,示意他说些别的话安慰皇帝,但那官员清正,一句话多余的话都不说。

  今冬无雪,说了无雪便是无雪。

  暴怒之中的皇帝赶走了钦天监官员,命人送上笔来。

  “陛下,您这是要做什么?”

  “筹备。”皇帝声音照旧低沉。

  应昆的面色也凝重起来,他答声之后也便退了出去。

  天祥七年,时至腊月二十五,仍无霜降,万物凋敝。

  皇帝终于下定了决心,他满脸倦怠地从室中探头,问了应昆:“坊间可有辱骂朕的?”

  “贱民怎敢冒犯天威!”

  皇帝冷笑一声,坐回帘帐之中,手开始不住地颤抖,“防民之口甚于防川,瞒不住了。这罪己诏,还是快快下了为妙吧。”

  他低头了,今冬无雪,民怨沸腾,他罪责最大。

  应昆喉头滚动,想说什么,但没有说。

  倏尔又是一声钟罄声响,皇帝挥手:“朕要歇息了,你传四皇子入宫来。”

  “是。”应昆尖声答道。

  他出了熙宁宫,去往的并不是四皇子的宫殿。

  他出宫去,往长信街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