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穹寒星点点分布,宁谧的夏夜被荷蕖中的蛙鸣惊扰。

  欢快叫声也同着月光一同漫进屋内。

  公主府中燃着红烛。

  水汽蒸腾,粉藕一般的手臂垂落,溅起阵阵水珠,扑腾在莹润如羊脂玉的白皙皮肤上。

  卫云舟垂眸,摆弄着纤长手指,一边静静听着潺潺的水声,还有窗外不绝的蛙鸣。

  她的唇角忽而漾起笑来,回忆近日,还有今日。

  北边屡战告捷,如今朝徽帝已经彻底不在乎北边,懒于下达指令——为表镇北侯门之功,他选择封赏傅季缨,加为从三品的扬威将军,领北疆军事。

  大家都以为这是皇帝恩惠。

  朝徽帝自己也不例外,加封诏书一下达,他便在熙宁宫召见了卫云舟。

  熙宁宫是朝徽帝平素练道修玄的地方。既然是修道之地,他理应着道袍才是。

  但是卫云舟见了却不然。皇帝那天穿的是一件明黄色的龙袍。

  他高踞碧台,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卫云舟。龙袍上面的翔龙金线银线交织绣成,双眼像是燃着无穷尽的火焰。

  就像现在的皇帝一样。卫云舟知道,他又有新的花样了。

  这几个月来,皇帝愈发独断专行,所有经由他过问的事情,涉事官员的下场全都相当悲惨。

  一时之间朝中人人自危,生怕皇帝这滔天的怒火何时就降落在自己头上了。

  朝中大臣想要逃避这祸患,只有两条途径。

  一,也是最彻底的途径,从根本上面解决问题。朝徽帝年纪一大,开始好大喜功,想让他缓下这阴晴不定的脾气,那就要让西线战事推进。

  司马弘将军因为主战不利,被皇帝派去的陆健行将军架空,带上十万大军进攻大雍——彻底撕破了姻亲国的脸面。

  大雍边境军民起先并没有意识到大梁来势如此汹汹,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但是等他们缓和回来,又有朝廷加兵援助,如今战事又开始有逆转之势。

  从根本上解决,那就要彻底消灭、或是收服大雍,但是仅从战况看来,恐怕没个几年根本拿不下。

  这些事情朝臣都心知肚明,也知皇帝穷兵黩武,却不敢进谏。那些有骨气的忠臣,早就在皇帝登基之初,便被血洗了个干干净净。

  至于这第二条途径,那就容易多了。如先前事,依旧是攀附当朝摄政公主——昔年太子殿下还在世的时候,公主殿下亦不曾失去半分魄力。如今她独身当权,各抱心思的人如过江之鲫,纷纷亲叩公主府,只求公主垂恩。

  原因无它,经由皇帝手的奏疏,涉事官员下场悲凉;而这若是到了公主殿下手里,那就宽限得多甚至没有惩罚。

  同样是工部建造不利,两个主事上奏引咎辞职。一封到了皇帝处,一封到了公主处。

  同样的过错,不同的惩罚:前者顿时送去杖刑三十,打得皮开肉绽回去就死了;至于后者,不仅没有受到惩罚,听说还得了宽慰。

  毕竟如今战事开销极大,哪来的工料修东西?大家心里面这么想,可都不敢这么说。但好在公主殿下愿意庇佑他们。

  这些,卫云舟心里面有数,皇帝心里面也有数。

  他召见她。

  她来时,已经想好了他若是向她发难时的应答。

  卫云舟昂起头,看向皇帝,目光很快掠过那张牙舞爪的翔龙:“儿臣参见父皇。”

  “嗯,好,”皇帝粗重地应声,“可知朕召见你有何事?”

  不知为何,他觉得自己心跳得愈发快了起来。道士敲起钟磬的时候,他觉得自己还心虚。

  这一来二去的,他叫停了道宫中接连不断的钟磬声音。

  卫云舟答道:“儿臣不知,还望父皇指点。”

  朝徽帝面色这才稍霁,他缓步走下台阶,一副情真意挚的样子:“朕昨日提拔了镇北侯家的傅小将军,你可有什么看法?”

  “傅将军立下赫赫战功,父皇封赏合度。”她的话语中没有半点波澜。

  那的确是场大胜——毕竟山高路远,一路传着传着也就变成了神话:说傅季缨仅仅带了几百人,在大风扬沙、白昼晦暗之时奇袭并生擒了慎狄南下的主帅。

  不仅如此,傅季缨还连拔三城,功上加功。

  于是朝徽帝加封诏书上面还历数了她满门功绩,加诸她一人之身。

  皇帝虚了虚眼睛,沉声道:“你应当知道这背后的意思。”

  卫云舟不解地抬眸:“儿臣驽钝。”

  朝徽帝鬓边有银丝掠过,他微微一笑,笑得愈发沧桑:“你如今乃是当朝摄政公主,这朝中难免有人不服。朕是想着,提拔一位女将军,供你锁用——这样待朕老去,你也好辅佐弟弟。”

  闻言,卫云舟的心咯噔一下。

  是吗?提拔傅季缨,借以做她的左臂右膀——然后让她辅佐弟弟登基。

  “父皇属意哪位皇弟?”卫云舟的语气变得感恩,又带了些好奇问道,“但是父皇如今还康健,不必悲伤。”

  皇帝一直全神贯注地看着她的面部表情变化,他听见她出声,这才松了口气。

  “你觉得呢?朕还在为难……”皇帝保持着微笑,“不过不管选谁,朕都相信你作为摄政长公主一定好好佐政。”

  卫云舟瞳孔微缩,顿时有了盈盈雾气。她上前一步,声音带颤道:“父皇,您如今不过半百,何苦哀愁!”

  朝徽帝却是决然地摇摇头:“朕的身体朕自己最清楚,不是现在也是将来。你倒不用担心,你只需要答应朕,好好地照顾好你的三个弟弟,切忌再让他们兄弟阋墙,手足相残!”

  干沙的声音恳切,阵阵如雷,像是从那枯朽无情的胸腔中真心实意发出来的。

  嗯,他还在装可怜,求她怜悯他最后一次。

  穷兵黩武、好大喜功而又劳民伤财,他早把自己早年威望败尽。当他惊觉时,已经发现自己无路可退。

  便又只能来求她。

  卫云舟笑了,笑意不达眼底,同他说了好多剩下三个弟弟的事情。

  夸他们宽厚爱人、聪慧过人、夙成有德……

  是吗?但是那些都和她关系不大。

  他如今只剩可怜这一路可走,却还不忘算计她。

  镇北侯一门四子,三男一女。二哥傅仲庭还活着,只不过要靠轮椅为生。

  大家都诧异为何这爵位和将军封号一起给了傅季缨,却还认为这是皇帝的恩泽。

  骗人的把戏不骗到自己不行。她冷笑一声,看着那些漂浮在空中的圆圈。

  大梁律令唯有男子可承爵位,傅季缨受了镇北侯之位,便只能在她这里断掉。恰好,也是她卫云舟佐政后安然隐退的时间。

  “真是一手好算盘。”她喃喃自语,心中升腾起郁结的火来。

  恍惚中,她看见不少人的面容,那些深处宫闱之中不见天日的人的面容。

  她会好好算清这一笔账的。

  她笼络那些本该戴罪的人,利诱之下便令他们在外收集兵马。

  阅兵马籍,收兵甲器,只待终有一日。

  这些事情她都是预料到,唯有一件事例外——最近有一封密信,称京中流言传公主府中明光乍现。

  “本宫自己都不知道,他们就知道了?”当时她只觉可笑,但现在看皇帝岛反应,她忽觉不是这么简单。

  恐怕还有人借此生事,她得先安抚皇帝。好吧,她得先做做好女儿和好姐姐。

  她从思绪中抽离,看着眼前氤氲起来的水雾。

  卫云舟喃喃自语,指缝间逐渐滑过温热的流水。

  她想起那日心脏仿佛抽离般的疼,她希望她能够永远留下——不过现在她最希望她回来。

  她水淋淋地起身。

  寝房中红烛罗帐,她特意叫人如此打扮,就像新婚夜那样。

  镂空四方高脚香炉烟气霭霭,但今日熏的不是她平素最喜的杜若香,而是那日从楚照喜服中拿出来的香。

  焚之有光。

  但不仅有光,这东西有催.情之用,那夜她便已然知晓。

  紫檀木案几上面摆放着那枚玉坠,明珠深深困锁其中。

  卫云舟眸光垂落在玉坠上面,她伸手抚过,感受到那一片温润的触感。

  她笑了笑,站起身来,缓步行至妆奁台。

  那里还放了一枚玉,上纹海棠花纹,一条红绳串起。

  她注视着镜中的自己,靡颜腻理,是金玉里翩然走出的人,更是深深宫闱中艰难破土的花。

  眸光水雾逐渐氤氲叆叇,像是栖息着另一个世界。

  她也收到了战事大捷的军报。

  闻说北疆大雨,大破慎狄之军。

  她拿着那枚玉佩,一步一步,走至拔步床旁,灯影绮丽,幽深扑在暖帐红绡上面。

  她施了口脂。吻在那玉坠上,玉白的花色,在摇曳红光下平添了多少秾丽艳色,又注入多少相思。

  她笑了起来,白皙修长的手吊起那根红绳,饶有兴味地欣赏手中玉坠。

  海棠瓣瓣,这又是谁的象征呢?

  她暂时停了这个念头,伸出另一只手来,开始掰着指头数过:“一,二,三……”

  窗外忽而一道闷雷,紧接着乌云团聚,暴雨倾盆。

  已经到了七月份了。

  她面上含笑,眼光水润迷离,朦胧地扫过那枚玉坠。

  摇一摇红绳,晃动着炫目的光,照在她迷离破碎的眸光上。

  暴雨如注,但来得快去得也快——很快便变成淅淅沥沥的小雨,冲刷远山淡影,一片苍翠。

  她聆听着雨声,还有自己内心的鼓噪轰鸣。

  雨夜奇袭的时候,她在什么地方做着什么事呢?

  她什么时候回来呢?也该回来了。

  雨把山泡湿。

  那玉无声坠落,绵软倒在锦衾上,伴着一声极低的喘声,还有一声名唤。

  月影沉沉,坠兔收光。眸光又是如许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