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天气诡谲多变。

  适才还是淅淅沥沥的小雨,过不了多时,天边乌云便翻滚起来,涛澜汹涌电闪雷鸣,一道白色惊雷倏然炸开,劈落本就摇摇欲坠的花花草草,余下一地零落。

  好在车夫经验丰富,成熟老道,驾驶的马车依然平稳。

  宫中太监知道今夜公主殿下要来,因着这骤然而起的暴雨,他们已经提前备好了雨具,只等卫云舟到达。

  终于,苍茫夜色中驶来两辆马车,提灯昏暗,光影曳动。

  “那肯定是公主殿下和应公公的车了!”一太监激动道。

  另一个连忙望去,道:“知道是,还不快点撑伞?”

  尽管三五个太监都争着抢着要做公主殿下的扶手之用,但卫云舟仍然是没有搭理他们,径直下了马车,微微蹙眉,道:“撑伞。”

  “是。”太监这才应声,然后互相使了个眼色,让对方去接待接待旁边的应昆。

  为了公主殿下冷落应公公,可也不是什么好事情!

  应昆一下车便被大雨浇头——他错误地估计雨势,如今帽子和鬓发都润湿了。

  只不过他不能表露不快,仍旧是要笑着给卫云舟引路:“公主殿下,陛下如今还在御书房中等候您呢,您先进去吧。”

  “嗯。”卫云舟没回头,径直走了。

  应昆这才开始呲牙咧嘴,开始劈头盖脸地责骂那几个小太监:“你们这些狗东西!见了公主就忘记我了?!也不看看这长久在皇上跟前侍奉的人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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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几个小太监这才道歉,希望能够得到应昆的宽宥。

  嘴上道歉是道歉,这些小太监心里面可不这么想。陛下回京这么久,其实还是没做什么事情——饶是公主殿下如今成婚了,出宫立府了,但是这内廷一如朝野,将她视作某种程度上的真正掌权者。

  “去去去,狗东西,就知道你们没良心!”应昆骂骂咧咧,甩了衣服水渍,“我现在要去御书房!别挡路!”

  他嘴上说着要去御书房,但实际上也只是守在门口——朝徽帝特地叮嘱过他,只需要把卫云舟叫来就行了。

  他,就在门口就行了。

  适才嚣张跋扈的气焰,在路上便被这不绝的雨势消灭得干干净净。

  应昆终于走到御书房前,问那太监:“可通报了?”

  那太监恭敬道:“回公公的话,公主殿下适才已经进去了。”

  “嗯,好,我们就在这里等吧。”应昆说完,颇觉得自己有些狼狈。

  朝徽帝适才听见了那声尖细的通报声音,却没有回头。

  他今日装束有些奇怪。至少在卫云舟看来如此。

  适才踏入门槛抬脚时,她微微一怔,脚悬于空,稍稍平复了呼吸,这才进来。

  趁着停顿功夫,她戴上了那枚玉坠。

  书房中青烟袅袅,异兽香炉不断地递送着香薰气味,和夏夜潮湿气味混杂在一起,萦绕在鼻尖。

  皇帝今天晚上居然是着的一件对襟天仙洞衣,金银线绣了满袍满袖的吉祥图案;头上还戴着二仪巾。

  卫云舟蹙眉。他这是才从熙宁宫出来么?

  皇帝明明有足够多的时间换下这一身道服,可是他没有。像他最爱表现的那样,他是故意的。

  那么,她今天也就好好地陪着演一场吧。

  卫云舟心下了然,嘴角微微扬起弧度,叫他:“儿臣拜见父皇。”仙朱服

  她来的时候,那太监甚至还通报了一声。皇帝仍旧是背对着她,站在台阶之上,看他身后那恢宏壮丽的山河画卷。

  闻言,朝徽帝这才缓缓转身,自上而下垂落,迎上卫云舟的目光。

  他的目光空洞而浑浊,配上那对襟褂子,一瞬之间卫云舟错愕,她真的会以为,眼前这人不是她的父亲,而是什么阴间鬼神。

  看来这练道修玄,对他来说不是什么好事。她暗自揣度,面上却是盈盈笑着。

  “如今不晚了,父皇叫儿臣来,一定有什么要事吧?”

  皇帝眼神飘忽,缓慢开口:“这么说来,若是无事,朕就不该叫你了?可真是新妇忘家。”

  他眉头紧皱成川字,言语之间毫不掩饰地表露。

  卫云舟继续笑道:“哪里的事!”

  “没有就好,”朝徽帝僵硬地扯动唇角,眼角眉梢忽而耷拉下来,像是蓄着无穷尽的哀伤,“你过来。”

  他开始了。卫云舟忽而心跳如擂,这是他最深谙的技艺。

  她故作天真问道:“过来?”

  朝徽帝点点头,目光示意旁侧:“到这里来,台阶上面来。”

  御书房中台阶高度虽然不比殿中,但仍然是有的——适才,皇帝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

  他是高位者,俯视低位者。

  但他今日想要做的不是这个,他示意卫云舟上来的同时,自己却一步一步地走下台阶。

  他从高位,走到低位,再缓步走到卫云舟身边,用尽一个慈父的语调,道:“你去台阶上面。”

  她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但是她今日决计不会就范。

  卫云舟晃了晃头,相当为难:“父皇,您不在京中的时候,儿臣大可走上台阶;但现在您在这里,说什么也不好。”

  不同于皇帝眉梢蓄着的哀伤,她脸上一派天真,似乎这些话都像是发自纯然肺腑。

  朝徽帝愣了愣,的确,她说得也有道理。

  二人之间,三步之距——卫云舟能够看见朝徽帝的白发。

  岁月催人老。

  屋外狂风大作,雨势更加磅礴,轰轰然一声雷响,又是一阵倾倒银河般的声响。

  风也从未关紧的窗中刮入,飞扬起皇帝的发丝来。

  他也看见了那些闪着光的白发,脸上更加哀戚:“朕此去东巡,甚是哀伤。”

  “父皇有何哀伤都可告诉儿臣,倘使儿臣能够分忧解难,万死不辞。”她的官腔也是一套套的,表面礼数备至,却偏偏不中他最想要的。

  他刚刚看见那玉坠时,明显怔忡片刻——但是他却没有说起此事。

  朝徽帝叹了口气,“青青河边草,磊磊涧中石。青山不老,可朕已生华发……云舟啊,你说,父皇我究竟能活到几时?”

  他双眸中希图得到宽慰的感觉,愈发强烈起来。以至于此时此刻,称呼陡然发生了变化。

  可是她还年轻,她还有青丝绿鬓,纵那苍山青翠,她也可与之相对。

  她不会同情他。她温和地笑着,像是在说一件无足轻重的事情:“父皇多虑了,如今您正值壮年,道士日日夜夜为您祈福,国中一片欣欣向荣——您自然万岁无忧。”

  朝徽帝的眼中霎时凝结成冰,他滚动喉头,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她好像根本不懂他。明明长着和她一样的面容,她还是她的女儿,为什么就不能像她一样理解他呢?

  要是她的话,一定会来分享他的悲伤……

  窗外电闪雷鸣,乌云滚滚,任由时不时窜出的惊雷剖出一道雪白来。

  房中,朝徽帝重又开口:“这天气不太好,适合待在宫中,你那会儿在做什么?”

  他饶有兴趣地扬眉,恶意揣测着什么。

  哪怕她做了别人的妻,也要回来。

  卫云舟了然,好在那应昆嘴巴兜不住,为了逗趣她将皇帝所言说了,她才好对症下药。

  她莞尔一笑:“应公公来的时候,儿臣还在大厅里面呢。”

  不是预想中的情境,皇帝微不可察地皱起眉头,轻微的异动,却被卫云舟收入眼底。

  就这么想要从驸马身边抢回来人么?那么她就告诉他,她当时什么事情都没有,很闲,没和楚照待在一起。

  让他的掠夺倏然落空。

  皇帝沉默顷刻,嘴角这才扯出笑来:“也好,朕没有麻烦到你。”

  击碎了,但她还要再反击——

  她脸上忽而出现羞怯的笑:“说起来,太医倒是给儿臣说了,若想怀孕,要避开大暑大寒,还有如今这种暴风雨雪的坏天气……”

  话音刚落,窗外又是一声巨大的闷雷惊响,几乎是压着句尾而至,炸开在皇帝耳侧。

  他不可置信地睁大双眼,以为自己听错了,可看见卫云舟脸上笑容,他忽而明白这一切是真的。

  她脖颈上还戴着那玉,本来属于她母亲的玉坠。

  她不仅没有理解他的悲伤,还颇为喜悦地告诉他这备孕之事。

  她是闲着,闲着是为了躲这恶劣天气,才未与那驸马待在一起——

  朝徽帝终于觉得心中悲伤难以抑制,他静静地看着卫云舟,却见她眉尾带着儿女娇俏,似乎沉浸在迎接新生儿的喜悦中。

  那玉在烛光照耀下莹莹生辉。

  皇帝终于上上下下地打量了眼前的人:削腰细肩、丰神冶丽,甚至那玉坠佩戴都相似至极,可是,可是……

  面对这熟悉面容,他终于忍耐不住,道:“你不像你的母亲。”

  “不像母亲?”卫云舟的语气相当诧异,“可是宫人都说,儿臣和母后至少有八分相似!”

  朝徽帝面色阴沉如水,他说的不是这个。

  窗外雨势愈加猛烈,风裹挟着暴雨,不停敲击着窗棂,声音如同鬼魅一般。

  卫云舟面上一直疑惑,她看皇帝不开心,甚至还主动像是撒娇一般道:“可儿臣明明记得,父皇之前说过,儿臣是最像您的孩子!”

  最像你的孩子,所以一点也不像她。

  皇帝眯着眸子,好半晌才道:“既然这样的话,那你更要记住,如今正是多事之秋。你所做的每一件事,都不应简单。”

  卫云舟弯眸而笑,像是不耐心听从教诲的小孩。

  但如今的笑意才是纯然肺腑,她知道,今日她赢了——她都可以预料到接下来他想要说什么。

  没从她的身上寻求到一点理想的安慰,便掉转方向。

  “你的孩子不仅仅是大雍皇室血脉,更重要的是,他的外祖父,是大梁皇帝。”他话音沉重,“眼下还并不是时候。”

  像是被提醒一般,卫云舟连连称是。

  终于,皇帝也累了,他挥挥手,示意卫云舟可以走了。

  但是卫云舟不依不饶:“可是父皇还没有说,今日您叫我来有什么事情……”

  今夜对峙,她赢得彻底。

  皇帝面色一如既往地阴沉,他闷声:“你走吧,无事。”

  “皇后啊,你这女儿,还真是泥塑木雕,铁石心肠,”他喃喃自语,“和你长了一样的脸,却完全反其道而行。”

  他颓然坐回圈椅上面,愈加烦心:唐禾以往只处后宫之中,却能够理解他的所有事情;而他一手替她的女儿加诸了重重身,让她摄政,让她风光——按道理,她应该比她的母亲更懂他才是。

  到底是什么地方出乱子了?他皱眉,心中愈发难受。

  待到卫云舟一路从御书房走出,来到马车旁边的时候,雨已经开始下缓,风也平静,一切都逐渐有停下的趋势。

  举荷在车边等候多时,好奇问道:“陛下召见您说了些什么?”

  “没说什么,”卫云舟嘴角噙着一抹得意的弧度,她顺手取下那枚玉坠,“本宫还告诉他喜讯一件,说正在和驸马筹备要孩子。”

  举荷大为诧异:“啊?”

  她可从来没有听过这种事情!这要备孕,枣子莲子、还有灯笼等祈愿之物都没挂上呢!

  不过看公主殿下面上表情,她也便猜到了一二,想必是她说出来故意气人的。

  坐在车厢里面,归途坦荡,滚滚乌云已经消散,云破月出,渐渐地散落柔润的银色清辉。

  她得胜了。至今为止,卫云舟都还沉浸在这一片喜悦之中。

  他一定很后悔今夜召她进宫来。如今北边战事捷报频传,西边推进不利,想必他心中颇为不安。

  很可惜,她不懂,她刻意不懂——她本就不该分去他的所谓“哀愁”,实在是惺惺作态,令人作呕。

  所幸如他所说。

  “父皇,我不是最像你的孩子么?”她冷笑一声。

  他装可怜博取同情,在她的母亲身上管用,在她的身上可不管用。相反,她还要让他反过来承受。

  但这不是终点,这还不够。她敛眸,落在那枚玉坠上面。

  四只玉柱,缠连着中间的明珠——是缠连吗?更像是囚禁的枷锁。

  卫云舟向后仰去,靠在颈枕上面,脑海闪过许许多多人的影子。

  许许多多拥有过这玉坠的人影子。她们,都有过类似的命途吗?宫中是有邪祟,是谁呢?她微不可察地无声而笑。

  她知道,她最终会胜利的。她过往严苛是因为他,如今,该是为了自己,宽仁的时候了。

  仗停不下来,民怨沸腾……到时候,反倒是她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