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臣之就这么被拖了出去。

  顿时朝堂肃然,静默无声,无一人胆敢再说话。

  人心惶惶,各自以目视地,生怕这无妄之灾就绵延到了自己的身上。

  要知道,这毕竟是户部之首,竟然就这么被拖了下去,实在是让人的颜面荡然无存。

  一些不详预感在众人脑海中浮现。想来那御史大夫所奏,定然还有其他东西,关键能够定罪的东西,才能致使皇帝下令将人拖下关押。

  都从朝堂中拖下去,押入大牢里面,倘若一番调查下来,当真没有所参过错,也难以官复原职。

  不过这“没有过错”四字,柳臣之自然是担不起的。这些公卿大臣都心知肚明,在朝徽帝不在的时候,柳臣之背靠太子,到底捞了多少油水。

  风起云涌,但外化出来,只有深深的寂寞。

  朝徽帝目光再度横扫台下,又道:“各位爱卿,可有本奏?”

  陆陆续续有人上了奏,说了些常见的问题,朝徽帝也予以批示。

  终于,无人再奏,皇帝终于眯了眯眼睛,道:“可还有?”

  他似乎在等待什么。

  大臣俱是大气不敢出一口。这皇帝不回来便是,一回来便杀气腾腾。往日不论是公主还是太子坐镇,虽然有些时候也严厉肃穆,但浑不似皇帝亲临时这番,杀气盎然。

  适才就被拖出去一个户部大官。

  话音落下许久,皇帝都没有说话,反而仍旧在耐心等待。有一个人站出来了,他是武官末尾的。

  听见靴履摩擦地面的声音,卫云舟好奇地转头过来,看了那身着绯色圆领官服的人一眼,皮肤黝黑,饶是她隔得远,都能看到他皮肤的皲裂。

  是才从沙场回来的吗?

  皇帝盯着那武官,他不认识他。

  “有何启奏?”见来臣是武官,皇帝心中便有些打鼓,不知为何,他总是觉得不像好事。

  那武官“咚”的一声跪在地上,字里行间都带着颤音:“陛下,臣斗胆进谏,暂缓西边用兵!”

  气氛霎时凝固,朝徽帝适才眼中还带着考量探寻之色,瞬间便凝成滔天怒火。

  他目光犀望,冷冷道:“哦,有何道理?”

  众人俱屏息凝神,在心中暗自为这武官悲哀。

  原来他叫卢盛,十五从军征,东西奔赴,功勋不说多么卓著,但也有功绩。故此,当他而立之年,调回京中,任个小小偏将。

  他甚至还撩起袖子,露出更白的一截皮肤,但是上面依旧是伤痕累累。

  这些便是他十五年征战的痕迹,但是皇帝不置一词,目光依然冷峻。

  “你想给朕看的,就是这些吗?”皇帝语气轻蔑。

  卢盛抿着双唇,唇线绷得又紧又直,细密的汗珠开始在他的额头铺开。皇帝的意思很明显,他还不够格,不够格提这个要求。

  但是他必须说。

  他抬起头来,直视十二冕旒,道:“陛下,臣虽然无甚功绩,但是这十五年征战,无一年作伪。年年臣都抱着马革裹尸之志……”

  他说得慷慨激昂,但是朝徽帝却兴致缺缺。

  “所以呢?”皇帝皱眉,“说你要说的。”

  卢盛又道:“这十五年中,七年在西,八年在北。但观今年慎狄作恶,实乃前所未有。按我朝往年兵马调度,今年恐怕已经抵御不住……”

  便是这四个字,“抵御不住”便可以触怒皇帝。

  皇帝猛地拍案,“你既然在长岑八年,怎会不知镇北侯之强?”

  卢盛怔愣片刻,喉咙里面咕噜咕噜想要说什么,但是皇帝已经不再给他机会了。

  只不过皇帝刚刚才处理一个户部大官,如今这个所谓“忠良”,他要是再这么让人把卢盛拖下去,他这面子上面也挂不住。

  他稳了稳心神,目光转到队列上面的卫云舟上面,他心下忽而就有了主意。

  “靖宁参政也已经很久了,不妨说说,如何处理?”他晃了晃头,冕旒上面的珠子碰撞出清脆的响声来。

  卫云舟丝毫不觉诧异。

  这皇帝当的也就是如此。一切都交予别人来做,好的是他安置有方,是他的功劳;这坏的嘛,那自然就是下人不对了。

  “卢将军十五从军,一片赤诚,”她答得不卑不亢,但的确在为卢盛开脱,“边塞苦寒,消息闭塞,十年八年,才堪堪回京。卢将军在北不知西,也便可以谅解。”

  开脱的同时,还暗夸了皇帝圣明,统筹两方战事。

  皇帝这才满意颔首,大手一挥,道:“既然公主这么说,朕也便依了——这对西用兵,是我大梁之大事。”

  众人中,无一人敢说话。

  这一对父女,一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另一个则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主,朝野上下,都相当害怕。

  “朕知道,你们之中定然还有人觉得心中不满,觉得不应用兵,”皇帝沉声,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可是诸位要知道,这楚建璋篡位,来路不正,弑君夺权,杀的还是朕的女婿哥哥,于情于理,朕都应该出兵救雍民于水火之中。”

  听着这冠冕堂皇的话,卫云舟脸上倏尔出现一道若有若无的微笑。

  来路不正,弑君夺权——这楚建璋,手段其实还没有朝徽帝一半狠厉。

  “诸位以为如何?”皇帝还在说话。

  终于有人站了出来,开始高声附和皇帝:“陛下如天之德,英明神武。唯有仰赖陛下,才能拯救大雍臣民于水火之中!”

  一个人开始了,接着的人跟着也便自然多了。

  顿时山呼万岁,颂圣开始得特别快。

  皇帝心满意足听完,面色却不虞,他挥手示意众人全部平身:“各位是误解朕的意思了。”

  “须知,朕出兵,是念在为我姻亲国讨回一个公道——”他顿了顿音,然后一脸高深莫测地看向卫云舟,“是为了我们大梁长公主的驸马,当然,究其原因,还是为了长公主。”

  臣子们立刻懂了,风向立刻就变成歌颂皇帝慈爱。

  “既然大家都认可此事,那朕便再下一道诏令,让那西线快些推进。”皇帝眉间蓄积的不满,此刻终于尽数消散开来,“应昆。”

  应昆立刻上前,恭谨道:“臣在。”

  皇帝侧耳吩咐几句,旋即面向大臣,示意退朝。

  卫云舟站在首位,退朝出去的时候,自然走在后面,她目光幽冷,那句“为了她”,还在耳际盘旋。

  听着真让人胆寒。

  她缓慢走下台阶,踏过青石板路,一路走到宫门,却不曾想门口站了个人——是刚刚那卢盛,正一脸感激地看着她。

  这下朝之后,公卿大臣三三两两就在石阶处集结。卢盛刚刚满心满眼感激,也傻乎乎在这站着。

  有人看不下去,问他:“你在这里等候做什么?”

  他便回答。

  那文官差点就白这愣头青一眼,撇撇嘴,道:“你可不要在这里等公主殿下!去门口去,去去去!”

  那卢盛愈加疑惑:“这是为何?”

  那文官控制不住自己白眼,差点翻到天上去,他懒得解释,只道:“这里不是你该站的,赶紧去外面去,去去去。”

  “这地方本就可以等候……”

  那文官简直多的一句话都不想说,心道这公主殿下还真是善良,可惜又捞了个傻子。

  不过,谁愿意看到自己随口一句救下来的,站在这地方?

  那文官快步追上自己几个同僚,小声取笑:“哎呀,你们适才下楼看见没有?那卢盛居然站在台阶底下等!”

  也不看看这以往都是谁在那里等候!看来这公主殿下说得没错,这卢盛的确疏于政事。

  卢盛虽然不明就里,但又觉得人家是文官,还是听听为上,于是也就顺着人流,鱼贯出了长秋门,找了个地方等候公主殿下。

  想要借此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

  卫云舟面无表情,听见那卢盛叫她,认出来人,她脸上才勉强漾起一抹浅淡的客套微笑。

  尽管笑了,仍旧不掩威严。

  听他表明谢意,卫云舟仍旧微笑,“无妨,卢将军为国效力多年,也不能因为这种事情受了惩罚。”

  那卢盛却来了兴头,深觉这公主懂他,一口气说了许多关于边塞的见解,大抵便是今年北边多么凶悍,往年西边没有战事,其实两国边境居民已经渐有龃龉,只不过隔着一层联盟、姻亲的皮,各自都没有撕破脸而已。

  他见过公主殿下的次数不多,而每次见她,她都是这种表情,想来也是认真听了他说话。

  说到最后,卢盛舌头都在打结,便匆匆说了句,以后若有需要,便找他便是,也就仓皇离开了。

  想要独自面对这摄政公主,还是颇需要胆量。

  卢盛一转身,卫云舟脸上的笑容便倏然消失,眉目稍蹙,仿佛凝成冰霜,她回头,却看见不远处的皇帝。

  他站在廊檐下面,岑寂的阴影铺了他一脸,笼得他面目模糊,看不真切。

  他没有看见她。

  今日早朝耗时长,卫云舟又出来得慢,最后又碰见个对她感恩戴德的——像卢盛那样的人,她见多了。

  她揉了揉眉心,转身向玉辇处走去。红日蒸腾而上,熏得她周身暖洋洋的。

  这的确是热起来了。

  躁动的,不仅仅是身,还有心。她敛眸,经由侍女搀扶上了辇,拉上纱帐,抵御强烈的日光。

  浓密的鸦睫垂落在山根处,投落出圆弧状的阴影。

  “殿下,直接回公主府么?”

  她沉默片刻,却道:“不,在宫中转转,先去怀禾园。”

  “遵命。”

  如今也没有让她等候的人,到处看看,未尝不是佳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