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年夏六月,太子病薨,帝甚哀之,追谥“昭德”,葬于夜泓山。令于宫中停灵三日,宫内宫外,人皆缟素。

  停灵是停灵,这朝依然是上着。

  因着有诏,百官上朝时,外面都拢了一层素白衣服。

  官员和太子不甚亲密,但卫云舟可不一样——穿了斩衰,衣边不缉,发髻仅由一根红木簪子梳起。

  皇帝不曾脱下龙袍,只不过装饰也变得素起来,他未戴冕旒,发冠亦是白色。

  平日里金碧辉煌、热热闹闹的宣政殿,这几日都将是死气沉沉的。

  众臣自然不习惯,这么多年以来,哪里听说过这种皇帝为儿子服丧的?但话又说回来,连皇帝都服丧了,他们这些人自然免不了。

  虽然心中有些不耐,但好歹时日不会持续太久——据悉,也不过是十天左右时间。

  朝徽帝扫视群臣,淡然:“有本,便启奏。”

  粗略看了一眼,这些人倒是听话。该穿的都穿了。

  他们可不敢不听话。

  皇帝一回京便遭遇刺客,只不过他甚至毫不在意,诏令是一道一道地下,也不知是在威慑何人。

  细心的人倒是从其中看出了些端倪,这太子谥号“昭德”,自然是美谥,想来陛下也是喜爱着他的。

  但是却未葬在皇陵,反倒是去了夜泓山。这山可同朝徽帝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虽然诏书上面没怎么提到,但是有心人倒是都能猜到,想必这太子殿下的死,和那些道士有些联系。

  先是有几个闲官,上了几本无关痛痒的奏折,皇帝粗粗点过,便又问群臣:“诸卿可还有什么要说的?无事的话,那朕可就有话要说了。”

  皇帝似乎急于要说此事,众臣面面相觑,都不吭声。

  “诸位可能不知,我们邻国,如今正在遭受内乱。”他笑了起来。

  大臣中还确实有不知晓此事的,发出疑惑声音。

  这大梁地域南北纵横,四面接壤,那邻国可就有些多了,是哪个邻国?

  朝徽帝看出有些人不解,便道:“是我们的姻亲国。”

  “哦!”有人发出恍然大悟的一声。

  说邻国他们不知,这姻亲国三字一出,大家自然知道。

  于是乎,众人的目光,全部落在了队列之首的靖宁公主身上。

  她今日亦是缟素,面容凄冷,显然是因为皇兄的过世而伤心过度——看来这平素叱咤风云的摄政公主,还是颇有人情味的。

  大家原本以为她和太子殿下素来不睦。想来这并非兔死狐悲,而是人之常情。

  并不是太子去世,公主便能独揽朝政这么简单。陛下已经收回了西郊大营的兵权,看如今局势,又是想要整顿朝纲之态——公主最终也只能是公主。

  卫云舟似乎浑然不觉,未曾察觉众人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她惶然抬头,眸中似有晶莹闪动:“啊?”

  朝徽帝这才开口:“那雍国端王楚建璋弑君,杀了他的侄儿——也便是我朝永乐侯,驸马的兄长。”

  群臣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要知道,这大雍新帝才即位没多久,哪里知晓享国还不到三月,便直接去了?

  “端王是宪宗最小的儿子,”朝徽帝缓缓道,“立嫡为长,若无子,则兄终弟及。不知道,诸位怎么看?”

  若论平时,自然是别国政事,不予干涉——但朝徽帝刻意强调了“驸马”的身份,这其中暗示之意不言自明。

  说白了,皇帝是铁了心要管此事,要弥补他未曾攻下雍都盛京的仇。

  大臣中马上就有人站出:“那端王谋逆,大雍又为我国姻亲,这自然是要予以帮助的。”

  皇帝先是不做声,很快又从文武官员队列中站出来几个人,纷纷同意,意图劝谏皇帝出兵。

  “端王新立,定然不稳——此时出兵,我们更是师出有名。”

  卫云舟只是伫在原地,未置一词。

  这些人倒是将她的婚姻作为垫脚石,是他们出征的名号。

  眼见得这么多人赞同,皇帝终于满意地笑了起来:“好,既然诸位都这么觉得的话,那这事就暂且定下。”

  “吾皇圣明!”

  皇帝垂落目光,却发现卫云舟面色依然悲怆,他微微眯了眯眼睛:“不知靖宁意下如何?”

  空气陡然沉寂下来,大家再度看向卫云舟。

  的确,这名头都是因为她的夫婿而来,她却一句话都不说。

  “若是儿臣及儿臣夫婿,能为国献上绵薄之力,便是最好。”

  皇帝“嗯”了一声,抬起眼来,扫过群臣,“那么这件事情,哪位将军可堪大任?谁去统领西郊大营?”

  倏尔兵部侍郎站出:“陛下,臣斗胆……”

  声音带着颤。

  这可不是要说他愿意担下此任的好话。

  “说。”

  那侍郎强定了心神,面色难看得紧:“陛下,这北境慎狄频频来犯。昨日接到数封军报,请求朝廷增兵。”

  北境告急,需要增兵——换言之,这出兵西边的事情,便就没了着落。

  要解燃眉之急,这西郊大营的士兵,自然应当去北边。

  “北边是北边,慎狄不是年年南下么?”皇帝阴沉下来。

  那侍郎声音一哑,还想再说什么,却听得皇帝一声令下:“陈将军,从今日起,你便任西郊大营统领,即日便可奔赴西境,调度由你。”

  “是。”陈将军应声。

  那侍郎喉头滚动,皇帝不耐烦地看了他一眼,道:“这慎狄年年南下叨扰,从不见你说什么。这北境还有镇北侯一家镇守,不必忧虑!”

  说罢,皇帝便大手一挥,示意退朝。

  君权至上,皇帝执意要做,那便是必然之事。

  见皇帝心烦如此,其他人更是一句话不敢说,纷纷退下。

  只不过,皇帝叫住了卫云舟:“靖宁留下。”

  待到所有人走后,皇帝才让她走到殿中来。

  父女对视,端坐御座,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想要从那似乎泪眼婆娑过后故作坚强的脸上找出些许破绽。

  “你可怨朕?”声声沉重。

  卫云舟敛眸:“适才儿臣所说,便是心中所想。”

  能为国效力,是她的荣幸。

  “如此甚好,”皇帝站起身来,一步一步走下高阶,“倘若此事成了,就让楚照回国去,这样一来,你便好去做个母仪天下的皇后。”

  卫云舟没作声,但皇帝却已经开始畅想起来了。

  “大梁对楚照恩情如此,谅也不敢亏待你。至于什么宠冠□□,那应当是手到擒来的事情,”皇帝意味深长,顿了顿,“我相信你会好好把握住。”

  卫云舟点头,唇角勾出一抹笑来:“父皇说的是。”

  他怎么还想到宠冠□□去了?

  宠冠□□,这后宫中倒是该有别人才对。

  嗯,卫云舟只是往这方面,稍微深入地想了一点点。

  皇帝得到满意答复,心情大好,甚至还传授起来:“楚照此人,在我大梁寄人篱下日久,想必心中愤懑委屈。结了个姻亲,却摊上摄政公主,这心中定然更加不平。”

  想要忍住笑还是辛苦活。卫云舟垂首,看着自己素白的丧服,手不想闲着,摆弄着不齐的边角。

  看来她这爱好修仙的好父亲,还喜欢研究御夫之术。

  看他唱独角戏也无聊,卫云舟配合问道:“那么,儿臣应该怎么做?”

  朝徽帝回头,对上她的眼睛,道:“你自然是要给他脸面。在公主府里面,你对他,也不要太过强盛——这男人嘛,总得有些心思。朕知道,你们二人之前不和。”

  卫云舟:……

  倘若传言是真,皇帝还来不及心疼上她,怎么反倒心疼起楚照来了?

  “大概就是这些,你可要好好体谅他,”皇帝脸上笑意不减,“别让他觉得心中烦闷。你这般对他,等他以后回国去,自然会感恩于你……”

  卫云舟微微一笑:“谨遵父皇教诲。”

  “若真到了他归国那天,朕还有些话要说与你。”朝徽帝拂过短茬胡子,“只不过现在不是时候。”

  卫云舟却是好奇:“父皇想说什么?”

  “你当真要听?”

  卫云舟点头。

  皇帝笑了起来:“像你母后那样。”

  空气倏然一凝,什么叫做像她母后那样?

  她等着他的解答,皇帝又紧接着道:“当他向你索求的时候,不论所要为何,你都不要拒绝。”

  她怔然,不懂这话之后的意思。

  “好了,如果无事,你便退下吧——”朝徽帝挥了挥手,示意卫云舟可以走了。

  只不过卫云舟还是没动,站在原地。

  “怎么不走?”

  她这才说来,原来西郊大营之前任她统领了一段时间,还是关心一些。

  “往年都会增兵北境,此番若是不增兵的话,恐怕北境……”

  皇帝却打断了她:“不必,此事朕自有考量。要知道,这镇北侯手下,可是还有一支军队——放心吧,他们不会有什么事的。”

  闻言,她原本平静的眸子掀起骇浪来。

  皇帝似乎满意于此,挥手让她走了,末了还不忘提醒一句:“有时间,带上你那驸马,一起去东宫看看。”

  “是。”

  她辞别转身,那一霎脸上的悲伤和震惊一扫而光。

  就知道他会如此做。镇北侯之死,恐怕也是他执意所为。

  只不过今日谈话,他的有些话还着实好笑。

  卫云舟出去的时候,看见垒垒石阶下站了个熟悉身影——她是她驸马,也是太子妹夫,自然也要缟素。

  她不禁莞尔,步下台阶时问楚照:“怎么今日还想着来了?”

  “你上次不是说我胆子小,害怕皇帝所以不来了吗?”楚照耸耸肩,“话说回来,怎么今日晚了这么多?”

  她刚刚又饱受一众官员莫名其妙的眼神。

  “等下告诉你,现在和我一起去东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