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满身的泥垢,将怀中的女孩小心翼翼地递给红枫后,钱霖清这才翻身下马。

  她的话语都很轻,生怕惊扰:“总算给我追上了,捞了一个回来。”

  看清来人是谁时,楚照“腾”地一声,便猝然站起,她可没钱霖清那么淡定,声音显得洪亮了些。

  “你把她们救了?等等,”楚照声音带颤,“那妹妹呢?”

  她皱眉,那个总是眉眼带笑,不管三七二十一老是喜欢缠着她叫姐姐的时月去哪里了?

  钱霖清本欲说话,奈何楚照刚刚的动静实在太大,扰得序秋醒了过来。

  她面色苍白,毫无血色,衣袍同钱霖清一般,拖泥带水,不知道是从那一带苇塘里面爬出来的。

  “我妹妹呢?”她遽然慌乱,看向钱霖清,眼中逐渐变得空洞起来,“所以,我是一个人逃走了……我扔下她了?”

  楚照原以为她会撕心裂肺地哀嚎,但是并没有。

  序秋显得相当凄苦,靠在大树旁边,语气森然而凝重:“所以,我这个做姐姐的,居然让我的妹妹死了?”

  “不,该死的人是我,”像是做梦一般的呓语,“哎,我可以承受,为什么不是我?”

  楚照哑然,她本还在惊喜这幸存的人,哪知序秋还在自责。

  那纹着三叉莲的匕首,还没有放进盒子里面,在皎月下泠泠泛着清辉。

  “可以说说,发生了什么事情么?”楚照斟酌着词句,缓缓开口。

  自持冷静,终究是外在的事情。序秋摇摇头,眼圈红肿,摇头示意自己不能说。

  钱霖清刚刚拍去了身上的尘灰,缓步走了回来。

  无论寒冬腊月,还是这温煦春日,她都只习惯着一件单衣,说是风流潇洒,便于行动。

  楚照平视着她,干净的月光缀在她的身后。

  说起来,这个一向就是有洁癖的女人——似乎从来没有这么狼狈过,至少在楚照看来是的。

  “你总该来说说。”楚照盯着她。

  钱霖清靠在序秋的身边坐下:“是啊,我当然说。”

  自从那日体检,她没有找到自己想要找的人之后,便打算溜走。

  只不过她发现出城好像更严格了,仔细探究下来,原来是那何门领在作怪。至于他为什么要这么作怪……

  “我想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吧?”钱霖清笑了一下,“晴潇楼离开的人,可不仅仅是这两个。”

  大概便是何桓生在哪里打听到了这些人离去的时间,便在城门加以捕猎。

  她要建起的,他便予以毁灭。手段残忍,结果血腥,但也最能给人沉重的打击。

  楚照听得心颤,正欲问时,旁边的序秋终于恸哭起来。

  她一向隐忍,如今再也忍受不住,哀恸之声,像是能够诅咒天地。

  序秋说起了她母亲的事情。

  母亲身世凄惨,身上遍体鳞伤,历经千辛万苦辗转来至京城,顶着乐籍,又是进了青楼。只不过晴潇楼相比要好上许多。特别是秦姒,是她凄冷岁月中渗漏进的唯一天光。

  “母亲早在来之前就患了病,”序秋抽抽噎噎,“秦娘虽然用尽了自己大半积蓄为她治病,但是这病根落下实在是太久了……”

  “我是她的女儿,生来便背负了贱籍。虽然秦娘平素护着我们,没让我们挨那么多打。但是我心里面清楚,我大概还是要像那些姐姐一样,乞求所谓的恩客垂怜,才可能脱身,”她顿了顿,眸光含泪晶莹闪烁,“不成想遇到了你们。”

  悲伤难抑,况且序秋本来也不是个能够表达情感的性子,她说得愈发少了。

  但痛苦依然弥散在空气中。

  “我原以为我能够逃走。脱离魔窟,但,但……”终于吗,她低下头来垂泪,泣不成声。

  钱霖清却少有地认真起来,她靠近安抚:“别害怕,会有转机的。”

  她却迎上序秋的目光:“我只想知道,若是一个人能担得起这么多苦难的话,她便一定要承担吗?”

  骤然无声,唯余冷月寂寂。

  朗月高悬,清辉银光铺地。地上却摔了个人,猩红喷薄,汩汩地冒出鲜血来。

  他面前立了个魁梧的女人,提了个布袋,外有血痕渗出。

  那女人捋了袖子,上面纵横深刻了一道长长的印记,在皎月银照下,打眼看去赫然是一条雪山蛟龙。

  翡色的瞳眸,漾着得意。

  林玉另一只手上还拿着一条布满倒刺的鞭子。

  “哎呀,这不是我们的何门领吗?平日里不是相当威风?”她讥笑着地上仆倒的手下败将,“可比我这个屠妇厉害多了。”

  何桓生艰难地咽下口中腥甜,他恶狠狠瞪了一眼林玉,道:“这么多年过去,你还是这么喜欢用下三滥的招数。”

  他本来是来追杀那两个女孩,他本来已经得手,想要回去折磨。不料,却在返程途中遭遇埋伏——

  “我下三滥?”林玉哈哈大笑,径直甩动手中长鞭,被充斥倒刺的长鞭甩一下颇不好受,“可惜光明磊落的何门领,还是败在我手上了!”

  她大笑起来,适才还特意咬重了“光明磊落”。

  “呃!”骨头仿佛都被抽出一个血洞来,何桓生咬紧牙关。

  “拜托,你下的死手一点都不比我少,我嘛,只不过是有些小小的爱好,就被你们污蔑。”林玉的语气颇为可惜,“怎么,你们都欠劁啊?”

  多年屠妇经验,她倒是沾染了不少市井气。

  何桓生心知自己在劫难逃,更加冷淡:“把我杀了,对你有什么好处?”

  林玉早在二十年前就脱离组织,从此便再不见她身影。没想到这女人竟然没走,居然还在京城中。

  最关键的,便是她的外貌发生了极大改变。不过也是他何桓生失误,听说菜市场有个绿瞳屠妇的时候,他不作警觉。

  长鞭又是一抖。

  何桓生吃痛:“呃啊——”

  血好像从他身体四面八方流出来。

  “只准你有从龙之功,就不准我有啊?”在如此幽夜,林玉的声音似如阴间神鬼,“你扶持哥哥,就不准我也来分一杯羹?那我就扶持弟弟呗,你觉得呢?”

  何桓生咽下涌上来的血,哼道:“你这种偷鸡摸狗之辈,怎会懂得……”

  话音未落,他便又是挨了一记。

  “对啊,我就偷,”林玉笑嘻嘻的,“窃钩者诛,窃国者侯,今日可算是给我‘偷’到好东西了。”

  这倒是说到了何桓生关心的点上,他骤然睁大双眼,骂道:“你这个贱人,以为你杀了我,便能统领……”

  又是一身碎骨的裂声,接踵而来。

  “闭嘴,”林玉收回长鞭,翡色瞳孔幽幽,“我杀了你,我当然能够统领他们,怎么,当老大当久了,真以为自己天下第一了?这不就是有令牌的事情么?”

  再骂也是于事无补,何桓生吞声,脑海中历历闪过不少片段,最终定格在一处破庙。

  也罢,也罢——他默念。

  然而林玉今日却是为了报死仇来的,她的确要让他死都死不安生。

  “何大人,别急着死,要不要往这边看看,那绊倒你的是什么东西?”

  长鞭向大道另一边甩落。

  循声看去,是一截木头,何桓生本来以为那是一截枯枝,只不过那木制纹路他却越看越熟悉——

  他瞳孔皱缩,涌出的血愈来愈多。

  “你,你这贱人,对孝安做了什么!”他大骂,心堤终于崩塌。

  “哎呀,看来人之将死,耳聪目明!”林玉满意地点点头,晃了晃她手上的那个包裹,“猜猜看,这里面是什么?”

  撕心裂肺的怒骂刚刚响起,便被一声断骨声音折断。

  “死人就安心地去死,说起来,这消息还是那医师,对,就是那个异邦人告诉我的。”林玉嘿然一笑,“没想到啊,何大人还是疏忽了。舍得的时候是真舍得,把孩子送到破庙里面当人质;一旦事情过了,就火急火燎地准备接人回来——”

  何桓生大脑一片混沌,仿佛回到那夜元夕前后。

  他一脸阴沉地领了楚照,去叩响那个讨厌的异邦医师的门。

  那钱霖清起初还不肯开门,让他拿了灯笼走。那会儿,他回的话,他记得清楚,他说自己的儿子已经很大岁数了。

  林玉还在说话:“是准备今晚过后吧?可惜我帮你做了,让你白发人送黑发人一程。至于团聚呢,你们就团聚不了了。”

  “你到底要干什么!”何桓生用尽最后力气,厉声质问。

  林玉做出一副被吓到的样子,连连退后几步,这才慢悠悠、不紧不慢地开口:“这还用说?当然是去投诚啊——刚刚都说了,我也想要有从龙之功嘛。”

  又是一鞭袭来,摧毁了他心中的命门,他的生命,也到此时结束。

  脸上那道狰狞的疤痕,如今终于不再吓人。

  林玉收了长鞭,这才去旁边草丛里面,抱起一个瑟瑟发抖的小女孩。

  小女孩当然害怕,但是早就被吓得不敢吱声。她惊恐地看着林玉走来,喉中呜咽。

  “哎呀,小姑娘,别哭了,放心,你对我有用呢,你也是投诚的一部分。”林玉尽量用温柔的语调安抚时月,将她抱上马,“可别哭啊,我可不会安慰人。”

  她将那渗血的布包放好,正欲翻身上马的时候,林玉想了想,将袖子捋了下来。

  嗯,也许的确是有些吓人也不一定?

  她这才重又翻身上马,怀中女孩的哭泣声音,终于才间断地响了起来。

  时候还早,她回来的时候,居然刚好看到自己要投诚的主。

  林玉笑嘻嘻下马,将那终于停止抽泣的女孩放下,泪水朦胧,但仍旧是个粉雕玉琢的。

  “参见殿下,”她说得煞有介事,丝毫不知自己这突然而至惊到了多少人,“啊,大概这是什么……呃,英雌救美?”

  原谅她不怎么会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