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昏暗,将小室中的二人身影映照在墙壁上面,频频走动的身影,愈发扭曲起来,更类鬼影。厚重窗帘随着夜风起伏,一缕风穿进来了。

  这是在晴潇楼中,闭馆歇业好几天,吴义仁已然焦头烂额。

  “我说了多少遍了,让你不要听楚照说的,”他眉骨剧烈抖动,连带着肥腻的身体一起,“他让你歇业,你就歇业?”

  常年虚情假意地笑着,吴义仁饶是真的发火,如今都是一副笑嘻嘻的样子。

  只能从他不断的踱步中窥见一二。

  秦姒没有说话,她只是安静地坐在圈椅上面,一双眼越过了频频移动的肩头,落向屋外墨色的天空。

  事情的发展,大概还在她的预料之中吧?

  “你怎么不说话!”吴义仁气势汹汹地甩下一句话,言罢,他猛地靠近到秦姒面前,拿起那个青瓷花瓶,“做决断的时候,关门的时候,你不是很果断吗?”

  都怪这个死女人,他收藏那么多年的玉器,被楚照砸了个粉碎干净——要知道,他还准备拿那些东西养老的。

  被砸了干净,吴义仁自然只能从其他地方想想办法,看能不能找到点补偿回来。可是,秦姒偏偏就听了楚照的话,还用楚照的话压他,这晴潇楼已经多少天没有开业了!

  终于,二人的矛盾愈演愈烈,今日一触即发。

  秦姒冷眼瞧着吴义仁,寂寂寒凉的眸光落到那花瓶上面。

  吴义仁抱着那个花瓶,一副怒火滔天的样子,的确,他刚刚差点就摔下去了。

  但是理智还是控制了他,吴义仁最后没有把花瓶给砸下去。

  “怎么,有脾气发火,没脾气砸东西啊?”秦姒冷笑了一声,这是她今夜第一次开口说话,“想起来这是官窑瓷器了,吴公又不舍得了?”

  一肚子怒火没处撒气,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面。

  吴义仁面部表情有些扭曲,嘴边叽里咕噜了几个词,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空气倏然安静下来,没有人再开口。

  煎熬,煎熬。一秒都是煎熬。

  吴义仁坐到旁边的一把玫瑰圈椅上面,低下头来,双手抱住头,发出闷声:“你到底要怎么样?”

  秦姒却完全没有被吴义仁的焦虑所感染。

  相反,她的唇角还勾起了一抹浅淡的笑来:“刚刚你都说了,是楚二殿下的命令。我们晴潇楼能有今天,不都是托了大雍的福?你我今天不缺荣华富贵,不是托了楚氏的福?”

  乍一听,还是这么个道理。至少旁人回相信。

  但是吴义仁自然不信,他猛地抬头,狠狠一巴掌拍在自己的大腿上面,阴鸷森冷地笑了一声:“秦姒,你不要到这种时候,还冠冕堂皇了起来!”

  秦姒的目光,终于从窗外墨色天空移了回来,到了那张面部扭曲的脸上。

  吴义仁一字一顿,咬牙切齿道:“这个时候,你倒是一口一个‘楚二殿下’了,要知道,去岁楚沧让我们做的事情,你是一件没做。”

  他面色已经涨得通红,相当生气。

  去年,楚沧叫她们晴潇楼多引些新人,虽然答应了,但是根本没有实施下去。

  吴义仁只图眼前之利,那长远发展自然是和他没有关系,于是乎,秦姒将这事拦下,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终于到了轮到对你有利的时候了,你就开始要听楚二殿下的话了?”吴义仁故意加重了讽意。

  秦姒勾唇浅笑,声音安然自若:“嗯,你说得很对。”

  吴义仁暴起,接连跨过几步,走到秦姒面前,怒声道:“可是事情远远不止这样!你知道吗?柳长安死了,那可是柳长安!”

  紧接着,便是铺天盖地涌来的指责。

  “最近太后千秋宴寿辰过了,公主大婚也已经过了,皇帝还去东巡了,你以为,柳臣之就会放过我们吗!”

  “他儿子可是死在了这里!身上全部都是伤痕,死谁不好,偏偏死了他!”吴义仁说得唾沫横飞,面色通红,“那柳臣之就不是个省油的灯,以往我和他打交道就甚觉心烦,如今倒好,他儿子死在我们楼中,我看过不了多久,这里面啊,连人带楼都会没有!”

  秦姒如今还在绞着自己手中的一块帕子,上面用金线绣了一个“谢”字。

  仿佛这样就能触碰到她一样。她微微眯眸,没有太在意吴义仁所说的话。

  吴义仁又走动几步,再度坐回圈椅上面,大手猛然拍在那扶手上,又阴沉沉地笑了几声:“哦,我知道了,你的目的,本来就是想把晴潇楼搞来关了吧?”

  说到这里,他的眼神忽而如同淬毒一般,狠厉地扫视过秦姒的脸。

  秦姒只是收了手中的帕子,淡淡道:“我刚刚已经说过了,这是楚二殿下的命令。你也知道我们晴潇楼能有今天,都是托了大雍皇室的福气——不然,在天子脚下,谁敢这么做?”

  “他的命令?”吴义仁重复了一遍秦姒的语气,爆发出狂笑来,“今晚一开始,我就告诉给你了——不要还在这里说些冠冕堂皇的理由了。让我想想,你这么多年来,一直消极倦怠的理由,不就是为了那个死去的女人吗?”

  秦姒冷淡地听着,话语从左耳朵进了,又从右边出去,吹出到窗外,同夜风一起,无影无踪。

  “可惜啊,那女人最终不还是染了花柳病死了?”吴义仁嗤笑一声,“哦,她还给你留下两个孩子,是吧,秦娘?”

  往事浮现在眼前,记忆劈波斩浪,毫不迟缓地出现在秦姒的眼前。

  谢四娘弥留之际,她一直陪在她的身边——她托她照顾好她的两个孩子。

  至于今日。

  秦姒照顾好的,再不是那简简单单的两个孩子。

  “你根本就没有考虑到后果,说句难听一点的,你们根本就没有考虑后果,鼠目寸光。”吴义仁的声音逐渐低沉下来,“楚照是大雍皇室的人,再往上数十几个年头,这两国还是不共戴天的仇人呢。别以为,和公主成亲,就万事大吉了。”

  “如今在天子脚下,你敢这么听他的话?说起来,我们在这里已经立足这么久了,所受的恩惠,也当是受的大梁的。”

  秦姒终于浅浅地抬了抬眼皮,缓缓开口:“你说了这么多,是想表明你对大梁的忠心耿耿吗?”

  这样的话,光是说出来都觉得让人啼笑皆非。

  吴义仁被秦姒这句话一噎,刚刚淡下去的红色,又浮现上来:“老夫想说的,也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想说,咱们只不过一介平民百姓,何必对那些皇室效忠?见好就收,这青楼开着,与我们的利益又没有损害……”

  “再说了,我们受大梁恩惠也很久了,我们本来也不是雍人,何苦再听楚照的话?你说,这喂狗的,多喂几次,也都有感情嘛。”

  然而秦姒还是不为所动,“对啊,我只是一介平民,顾好自己,顾好友人,不就行了?说起来,要是你喜欢做狗,你就做去吧。”

  讽意尽显。

  终于,吴义仁被秦姒这轻飘飘的一句话激怒。

  他再度拍案,咚然一声:“同你们女人说话就是费劲,居然这么看不清局势!家国大义,反正在你身上是看不到一点儿。”

  “哈哈哈,”秦姒终于大笑起来,“吴义仁啊,你来同我谈家国大义,岂不是可笑至极?怎么了,那你明日就去北境,去抗击慎狄南下——再过一两个月,他们又要照例骚扰边陲了,正好你上没老下没小,一腔热血报国去,岂不是最为合适的?”

  这个恶毒的女人,到了这种时候,居然还想着损他一损!不错,吴义仁如此贪得无厌地敛财,还有那间红房子中布局,全是他对生育的渴望。

  他越得不到什么,就越想要什么,就越崇拜什么。只不过这些东西,全被楚照打得粉碎。

  空气倏然变得死一般的寂静,窗外的风,开始隐隐吹入,卷动叶梢,有些窸窸窣窣的响动。

  吴义仁红着一双眼睛,恶狠狠地瞪着秦姒:“好,好,那你就在这里给我等着!听楚照的话是吧?反正他来大梁动机就不纯,咱们今日就鱼死网破了!”

  说完这句话,吴义仁陡然站起身来,拂袖而去。

  “我知道你想要做什么——”秦姒悠悠道了一句。

  吴义仁头也没回:“你不让我好过,我也不会让你好过的。你刚刚说的很对,我上没老下没小,孑然一身罢了。”

  终于,他走了。凝重的气氛,如今终于缓和了下来。

  秦姒淡淡地垂眸,看了眼手中的绣帕,轻声道了一句:“你可以出来了。”

  刚刚轻微响动的帘幕后面,转出一个女孩来。

  是谢序秋。

  “秦娘,”她斟酌了片刻开口,“他要打算做什么?”

  秦姒已经收好了那块绣帕,语气相当放松:“还能做什么?凭他,还见不到公主殿下呢。恐怕啊,连夜就要去柳府里面了。”

  谢序秋脸上出现惊讶之色。

  “之前他不是抱怨说,柳臣之找来了么?”

  “是的,柳臣之找来了呀,只不过那会儿还能够搪塞,如今搪塞不了了,他便打算自请认罪,”秦姒站起身来,缓步走至窗边,看向天幕,“说是自请认罪,思来想去,也不过是想要借柳臣之的手,把这件事捅到公主殿下面前去罢了。”

  谢序秋皱眉:“如果这样的话……那我们,还有楚二殿下的处境岂不是很危险?”

  自从上次目睹楚照打砸之后,谢序秋对楚照大为改观,而今还担忧起她来。

  秦姒摇摇头,唇线有微微弧度:“不,我想,这也许是计划中不可或缺的一环……拭目以待吧。”

  她微不可察地笑了笑,眸光流转在星穹上,流光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