嘀嗒,嘀嗒——

  继水珠滴落的声音之后,便是软履踏在冰冷坚硬地砖上面的声音。

  幽暗潮湿的天牢,狭窄逼仄的通道,两边壁灯燃着幽火,映出暗黄色的龙袍,微弱的光点跃动在盘龙金爪上面。

  “陛下,按您的指示,这一片,关押的全部都是东宫里面的人。”着黑衣的狱卒低着自己的头,毕恭毕敬地给朝徽帝引路。

  皇帝轻轻地点头:“嗯,确定所有人都在这里面了?”

  “是的,”狱卒的头还是埋得很低,他原本以为这不见天日的天牢已经足够沉闷,直到等到这个整日修仙的皇帝亲临,“大到太子的妃嫔,下到东宫里面那些洒扫庭院的下人,全部都押在这里了。”

  他很紧张地说完了这些话,头依然不敢抬起头来,只是注视着地上的黑履。

  “朕知道了,”皇帝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波澜,“你去入口处候着吧。”

  狱卒慌忙点头:“遵命。”然后,他便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快步离开。

  朝徽帝所说的入口,也不是天牢入口——天牢共设置七层,原本这天牢也只有五层的,但就是因为皇帝不知道听了谁说的话,还增设了两层。

  只不过,那增设的两层,并没有让这些狱卒更加辛苦。因为,那两层牢狱,里面从来没有关押过犯人。

  如今皇帝在二层,他的意思,是让狱卒在二层入口处候着。

  这也正常,狱卒要是跟着皇帝,要是听见了什么自己不应该听到的东西,那就不妙了。

  昨天是他从天牢供职开始,遇到的最忙碌的一天。他从来没有见过涌入这么多的犯人,不仅仅是有东宫里面的人,还有一些身份不明的人。

  铁链锒铛,不论这些人身份尊卑,一瞬之间全部换上了白色囚服,关进这个不见天日囚笼之中。

  狱卒听说了。是在宫中搜查的时候,这些人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然后便被下狱,关到了这里。

  每个人都不甚清楚发生了什么,但是东宫无一人幸免,朝徽帝亲临,他们都知道这定然是什么会让人掉脑袋的大事情。

  应昆佝偻着背,提着灯笼,小心谨慎地走在朝徽帝身后。

  这天牢里面弥漫着潮湿和血腥的气味。但是应昆却不敢开口,他知道皇帝心中郁气颇多。

  能点燃这座潮湿天牢的滔天怒火。

  他还在提心吊胆,在想要怎么开口的时候,皇帝倏然开口了:“应昆啊,你还记不记得……十一年前的那个疯子?”

  “陛下,您说的是……”应昆一怔,更觉喉咙一紧,墙壁上面的灯影还颤抖晃动了一下,“那个,擅自跑到登闻鼓处的道士吗?”

  说这句话的时候,应昆的尾音都在打颤。

  “不错,朕说的就是那个疯子。”朝徽帝的声音居然还显得相当轻松,一副怀念旧人故友的样子。

  殊不知,应昆的心马上就要跳出来了。

  大梁地方与皇城中均设登闻鼓,觉自己含冤未雪者,自然可敲之。但是,每每含冤,多半又与官员之间徇私舞弊、欺上瞒下有关,有些人,到不了京城叩响登闻鼓,就会以各种各样的意外死在路上。

  朝徽帝自然知道这其中的玄机,只不过他从那会儿开始,就已经一心向道,知晓,但并不过问。除非,有些人实在是做得太让人无法忍受了。

  地方的登闻鼓响了等于不响,京城中的登闻鼓又像是有一层天然的障壁,久而久之,这鼓终究是成了一面哑鼓。

  但它响了,响在夜泓观被烧之后——

  十二年前夜泓观被烧,观中道士均被赶尽杀绝,但总有漏网之鱼。那一日正临近皇帝请仙,京中一片向好之景,戒备森严,可那疯子就是偏偏闯了进来,还锤响了登闻鼓。

  他不仅仅是含冤,更是来诅咒皇帝的:“卫绛,你这个不忠不孝之辈,杀光了你的兄弟手足,如今又觉得良心不安,希图在我道门谋求长生……”

  其人声色凄厉,厉声数皇帝几十宗罪过,被匆匆赶来的禁军砍得血沫横飞,都没有忍住口中的唾骂。

  “他说的好多话,朕都忘记了,”朝徽帝的语气还是相当平静,“只不过,朕到现在还记得一句话,你记得吗?”

  事关皇帝生死的诅咒,应昆自然不敢说,况且,朝徽帝相当地惜命。

  应昆迟疑片刻:“臣不知。”

  “你知道,你害怕朕发怒,”朝徽帝眯了眯眼睛,“朕还记得呢,他说,朕最终会重蹈覆辙,死于自己孩子之手——哈哈哈哈哈。”

  相当可怖的话语,末了还有几声故作轻松的爽朗大笑声音,在幽闭的空间之中更让人觉得怖意横生。

  提灯过路,墙上灯影绰绰。另一边,则是一个又一个颓丧的犯人,在一道道栏杆后,露出绝望的眼神。

  应昆道:“陛下都知道那是个疯子了,何苦记得他说过什么话。想来,太子殿下一定是受了那老道的蒙蔽,才会这么糊涂……”

  见皇帝的脚步没有停,他也没有作声,应昆干脆鼓起勇气继续说下去:“陛下如今还正值壮年,膝下子女个个温顺,那疯子的话肯定不可信。”

  在这几个公主皇子中,只有长公主的年纪稍大,也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其余几个,更是小之又小,怎么可能杀得了皇帝!

  “陛下千万不要因为这件事多心,”应昆斟酌道,一次性说了很多话,“快到了。”

  暗芒深深藏在皇帝幽邃的瞳眸之中,他对应昆的话,未置一词。

  他最相信道士的话了,哪怕是对他恨意滔天的某些道士——这多出来的两层,便是在那个疯子之后所增设的。

  皇帝另起了一个话题:“就从这里开始吧,东宫的人太多了。”

  语气中带着责备。

  的确,若非他下令将东宫所有人下狱,他还不知道卫洞南居然养了这么多人。

  路到这里,还有个守门的狱卒在远处站着,看见太监抬手招呼他,他这才敢过来。

  里面的犯人蓬头垢面,身着囚衣,上面沾染不少尘灰,手上脚上全是铁链。

  “陛下要开门么?”他问,目光紧紧地落在那囚犯身上。

  这入狱不过一天多的功夫,他怎么就变成这副狼狈样子了?

  “开吧,”皇帝沉默顷刻,“把门打开,把他弄醒。”

  一盆冰冷刺骨的水兜面浇淋,冷得陈贺头脑骤凉,四肢百骸都蹿上深深的寒意。

  “啊!”他凄厉地叫了一声,湿透了的头发贴在两道秃眉上面,一双浑浊的眼神,如今充满了胆怯。

  他本来已经不抱希望了。

  谋反这样的大事失败了,只有太子和皇帝是血肉至亲,才有可能逃过一死。

  至于他们这些小喽啰,无论太子结局如何,他们都会死得很惨。故此,陈贺一面虚与委蛇,帮了太子联络宫外的人;另一面,他早就收拾好了行囊,准备趁着动乱的时候,直接卷钱逃走。

  笑话,他怎么可能对卫洞南忠心耿耿?

  只不过,陈贺没有想到,这死期来得太快,朝徽帝的决断过□□捷,他们整个东宫顷刻间就全部下狱,无一幸免。

  被铁链拴住的双手,如今不住地抖动着,陈贺颤颤巍巍地开口:“陛下,陛下……”

  朝徽帝盯着他:“把头发撩开。”

  狱卒会意,上前一步,粗暴挪开陈贺挡住脸的手,铁链铮然撞出声音。

  “朕记得你,”朝徽帝幽幽开口,“你是,太子的伴读。”

  这样的一句话,瞬间掐灭了陈贺心中刚刚才燃起来的希望之火。

  皇帝,皇帝说什么?他居然还记得他?!

  还记得我是太子伴读——

  陈贺的心如坠冰窟,他猛地向后挣扎,一把靠在冰硬的墙壁上面,浑身发颤,却不敢说话。

  太子伴读,自然是要给太子引导,而且,还肩负了一个责任,那便是保障太子的安危。

  嘀嗒,嘀嗒。不知哪里漏水,断断续续的水声继续响着。

  折磨得陈贺以为这是自己将尽的血。

  “陛下饶命,陛下饶命!”他幡然醒悟,开始磕头,磕得鲜血淋漓,此刻他听那滴水声音更加刺耳,“太子殿下糊涂,都是我们这些人该死!”

  “该死,该死,该死!”他再三道。

  应昆同样大气不敢出一口,不知道皇帝要如何处置此人。

  说来真是缘分,随便走,便走到了这位太子伴读的身边。

  “你不用再磕了,”朝徽帝示意狱卒把他控制住,“朕就问你一句话,东宫中,什么时候来了个老头?”

  刚刚磕得眼冒金星,陈贺终于恢复了些理智,旁边的狱卒力度颇大桎梏着他的头、手,让他不能再动弹了。

  “陛下问你话呢!”狱卒凶神恶煞的声音响起。

  陈贺终于反应过来,吞咽了口唾沫,对上皇帝阴鸷的眼神,缓缓道:“有的,有的。约摸是在五年前,太子殿下说他要折节下士,广收幕僚……”

  “那老头是什么时候来的?”皇帝颇为不耐,皱起眉头,疾言厉色。

  陈贺已经有些犯浑,说的话都要经过过滤。

  他说了很多废话,不过朝徽帝还是耐心听了。

  这老头为了进入东宫,颇费了一番功夫。先是给自己造势,几个县令、太守都请不出来他,渐渐地,这名声也就传到太子那里去了,恰好碰上太子心血来潮,于是二人就这么一拍即合。

  “还是你们这些东宫伴读的过错,”皇帝忽而靠近,捏起陈贺下颌,眼神仿佛能够喷薄出火来,“夜泓山,他糊涂,你们所有人都糊涂么?”

  陈贺正欲解释,便觉得自己喉咙被整个锢住,他呼吸开始变得时断时续。

  “这种骗人的老把戏,你们都没有读过!”皇帝加重了自己手中的力道,完全要将眼前的人置之于死地,“怎么了,天命所归者,会让隐居者出山?是不是这样编造的谎言?那老道就这么诓骗了太子!”

  他暴起,手中青筋蓦然浮现,陈贺艰难从牙缝中挤出几个不成词句的音节,睁大了瞳孔。锁链声音也时断时续,他挣扎得也很费力。

  狱卒和应昆在后面看着,俱是大气不敢出一口。

  终于,皇帝松手了,陈贺面色青紫,眼睛还睁着,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

  狱卒不敢吭声,应昆大着胆子问了一句:“陛下,那接下来,其他地方还去么?”

  “除了东宫的人,还抓了其他的人吧?”皇帝是在问狱卒。

  “是的,陛下,还有一些穿着宫女衣服的……”狱卒犹豫了片刻,似乎是在斟酌用词,“但是,他们是男人。”

  皇帝眉目森冷:“哦?男人穿着宫女的衣服?朕知道,这次进宫的人中,有些道不清楚籍贯的人。”

  他知道,这些人都是太子从京外引来的人。太子不能谋反,但是这些人,一个都逃不掉。

  “是的,他们刚刚入狱,便直接咬舌自尽了——身上全是自毁的痕迹。”

  皇帝来了兴趣:“什么是自毁的痕迹?带朕去看看。”

  朝徽帝如今已经对东宫的人失去了兴趣。罪魁祸首,无非就是那个老道罢了。

  太子自认为凭借一个来路不明的所谓山中贤人,就能够打败他了——简直可笑。

  狱卒点头,便示意皇帝跟上。

  “这一批人,我们把尸体全部停在了一起,”狱卒一边说,一边拿出钥匙开门,看清囚犯模样时,他不禁悚然,“啊——”

  皇帝看去,却发现那些人身上如今已经全部变成炭黑颜色,脸上也奇形怪状,看不出原本模样。

  “啊,陛,陛下……”狱卒结结巴巴,意图解释。

  他不敢对上皇帝阴冷的面色。

  好半晌,朝徽帝终于出声了。

  “看起来,这要太子的性命的人,还不止一个人呢,”他的语调忽而变得平静起来,“这兵权,在谁的手上都不放心。还有那刘镇南,估计这会儿还以为自己有救驾之功吧?”

  “这样,恰好镇北侯家的一对儿女还在京中。就让他去北边吧,防着防着慎狄南下。”

  应昆听得心惊胆战。

  看来,这西郊大营的兵权,陛下是要收回到自己的手中了。

  “仍不能误了朕的巡山之事。”皇帝甩下最后一句话,离开了天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