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映殿中灯火烁亮,明亮辉煌。

  卫洞南一步一步,走得极其缓慢。

  饶是他的身后还有一队亲卫,他都觉得胆战心惊——他让两个亲卫走在自己的前面,两个在自己的左右,剩下几个全部跟在后面。

  虽然师傅说这水映殿中不会有其他侍卫,虽然跟着他进来这几个亲卫武艺都相当高超,但是卫洞南还是发怵。

  朝徽帝看着紫檀木桌上的图册,上面圈圈画画了几个地方。

  是寻仙的名山,他本来准备在公主的婚事过后,便去往这些地方的。没想到,这个不成器的儿子,居然就这么急不可耐。

  朝徽帝心中逐渐有数,他知道是什么原因。

  盔甲摩擦的声音,昭示着父子相见。

  卫洞南好容易才没有跪下,而是仰起头,直视自己的父亲。

  朝徽帝看他,语气尽量放得和缓:“朕的太子,今日是不是糊涂了?怎么带着羽鹰卫,打到这里来了?”

  卫洞南没有作声,只是双臂都在微微颤抖着。

  朝徽帝见卫洞南不说话,反倒是打量起来了太子身边的那几个人。

  其中有两个中年人,他眼熟,另外几个,全是年轻人,他不认识了。

  “你们这前面的两个人,想来是认识朕的吧?”朝徽帝幽幽然开口,“当年的事情,没想到你们还愿意做第二次?”

  卫洞南本来不欲接朝徽帝的这句话,但是听闻此言之后,他觉得自己不能再忍下去了。

  听皇帝这副口气,他眼前的这两个中年人,和皇帝有故交——要是被挑拨离间了去,那事情的发展简直不可预料。

  “父皇还是别挣扎了,”太子极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和朝徽帝一样平淡,“园中已经整个都被包围了,西郊大营的士兵也已经进不来了……您把传国玉玺交出来,儿臣还是能够让您安度晚年,做个衣食无忧的太上皇的。”

  朝徽帝抚摸着自己粗硬的下颌,目光阴冷:“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

  “知道。”卫洞南还是没有低头。

  “别想了,传国玉玺,朕没有带来。”朝徽帝哂笑一声,竟然向后仰去,一副好整以暇的样子,“你还有其他话要说的么?你已经是太子了,等朕百年以后,这皇位自然是你的——你心急什么?”

  卫洞南咬咬牙,他当然知道这个道理。可是问题就偏偏在于这里。

  朝徽帝他压根不想将皇位让出来!如果不是他的师傅告诉了他,卫洞南恐怕一直都会被蒙在鼓里。

  他忿忿开口:“父皇若是有心,就不会让儿臣与皇妹共同摄政了。再说了,儿臣能有今日,也是向父皇效仿的。”

  不错,朝徽帝当年夺嫡手段也相当残酷。

  “那又怎么样?”朝徽帝眯了眯眼睛,“朕把你的叔叔全部处死,也不过是为了你们,为了你和你的弟弟,这也是你攻讦朕的理由吗?”

  卫洞南摇晃的手臂,如今幅度更大了。

  他在动摇,只不过,刚刚临行前,孙檐告诉他的最后一句话,此时此刻还是占据了上风。

  事已至此,他已经没有退路了。

  朝徽帝如此心狠手辣的一个人,决计不能容下谋叛。

  卫洞南冷笑一声:“父皇啊,你我之间的恩情实在淡薄——你又是如何对待我的母亲的?”

  卫洞南的母亲并非什么名门闺秀,而是一个宫女,毫无名分。

  朝徽帝沉默顷刻,“你知道你母亲身份卑贱,可朕还是让你当了太子。”

  不行,这一切都是皇帝的诡计——卫洞南摇摇头。

  “那父皇又何必让靖宁一同摄政!”他高声,“宫中十处炼丹所,处处青烟缭绕不绝,日日仙丹出产不断,所以您才看起来如此容光焕发啊。”

  他冷笑一声,金色的宫灯光芒镀在朝徽帝脸上。

  吃了这么多,没有用是假的。

  朝徽帝眯了眯眼睛,不做声。

  卫洞南神情逐渐激愤起来,巨大的愤怒已然压倒了他心中的恐惧:“我算什么?你从来没有把我当继承人培养!”

  他勃然大怒:“把玉玺交出来,写退位诏书……!否则,父皇,您应当知道赵武灵王的事情吧?”

  言罢,卫洞南阴恻恻地笑了起来,仿佛狂笑能够减轻他心中的愤怒一般。

  朝徽帝淡然自若:“朕刚刚已经说过了,玉玺,没有带来。”

  “那你就告诉我它在哪里!”卫洞南大喝一声,“我自己去取!你就在这里,好好地写诏书!”

  “写诏书?”朝徽帝一脸悲悯地看着台下近似疯狂的儿子,“朕可以写,但是你呢?”

  卫洞南已然是强弩之末,他知道,自己不能再和朝徽帝说下去了。

  这是他刚刚临行前,孙檐同他嘱咐过的事情:“陛下善于操纵人心,您和他对峙,很容易陷入他的陷阱。当您觉得无法掌控的时候,还是早些时候出来得好。”

  “等会儿我进来取,如果你不将诏书交出来的话,就等死吧。”卫洞南磨了磨自己牙齿,“我已经没有退路了。”

  说完,他便招呼了身边的几个亲卫,急匆匆地走了。

  朝徽帝看着儿子仓促的背影,陷入了沉思。

  “应昆,”半晌,他终于叫了旁边的太监,“磨墨吧。”

  他的声音相当平静。

  应昆讶然:“您说什么?磨墨?”

  他原本以为皇帝会因此愤怒,决定罢笔,他真的没有想到,皇帝会愿意下诏书。

  “您真的要写吗?”没有等到朝徽帝的回答,应昆还是多嘴问了一句。

  朝徽帝叹了一口气,“太子这么仓促的行动,想来也是那个臭老道害的——你还记得,十二年前的那件事情么?”

  应昆小心翼翼答道:“记得。”

  朝徽帝寻仙问道之事已经持续快二十年了,当然不是一帆风顺的——这期间总有杀人见血的事情。

  毕竟是道士,毕竟是仙人,有些仙风道骨的,自然不愿意为了铜臭之物,毁灭了自己的道心。

  夜泓山上有一道观,已经经历过三朝,历时几百年之久,号称一颗灵丹一百年。

  朝徽帝自然垂涎三尺。他从一开始,就在打夜泓观的主意,只不过,这些道士还颇有些讲究。

  他们嫌弃皇帝修道时间不长,不肯炼丹。于是乎,皇帝潜心修道了几年,那些道士再度变卦。

  朝徽帝本来嗜杀,既然按照这些人的规则,他行不通,便起了威逼利诱的主意。

  最终,他选择一把火烧了夜泓观,将那些道士全部赶出来;而他则派人在山脚下面设伏,将能够抓到的道士全部斩杀,血流成河。

  “你们炼制的什么长寿丹药有什么用?还是去琢磨琢磨如何让自己的血肉之躯变得刀枪不入吧。”

  这是朝徽帝的原话。

  “那些道士里面,大概总是有漏网之鱼吧?”皇帝喃喃,“我没见过那老道的尸体。”

  应昆沉默不语,最终他斟酌道:“那,陛下,现在您是打算写诏书么?”

  “写,”朝徽帝点点头,“拿笔来吧,这傻太子,饿死赵武灵王,可不是短短几天的时间——他这么仓促行动,一定有走漏的风声。”

  应昆的瞳孔骤然变大:“也就是说——”

  “对,朕猜想,天明时候,就有救驾的人了。”他接过递来的笔,开始书写退位诏书,“这诏书写下来,也是宽慰他的。”

  应昆吞咽了一口唾沫,看着皇帝一笔一划地写着诏书。

  陛下已经多少年没有自己写过诏书了。

  诏书既成,还差玉玺加盖。如今已然是天光乍破的时候,星夜已然退散。

  只不过,这封退位的诏书,再也等不到加盖的那一刻。救驾的人,来得比朝徽帝想象中的还要早。

  卫洞南又受了孙檐指点,去皇帝的寝宫搜查,终于找到了玉玺。

  正当他拿着玉玺往怀禾园中赶的时候,他看见了面前一队绛红色城卫衣服装扮的人。

  他吞咽了一口唾沫,心跳如鼓,这些人,不应该在城门口拦住西郊大营的士兵进来么?

  卫洞南怀揣着玉玺,看清为首的人的面目:一道狰狞的疤痕,赫然在目。

  这不是何桓生么?他出现在这里,没有问题——只不过,为什么他带着士兵?

  这些人,又是怎么进来的?

  卫洞南神色肃冷,他假装无事:“何大人,您怎么带着这些人?要知道,宫中是不准携带兵甲的。”

  何桓生微微一笑:“既然如此,殿下何不卸甲?”

  卫洞南面色一凝。

  看来,这个家伙知道点什么!况且,他出现在这里的话,岂不是说明……还有更多的人知道了?

  卫洞南知晓时间不长,这也是他的师傅告诉他的——休朝只有三日,他必须要抓紧时间,让皇帝写下诏书。

  西郊大营中心怀对公主不满者众多,孙檐还对他许下承诺,说只要这宫变一出,这些人必然望风而降。

  毕竟皇帝也就他这么一个加冠的男子,那些离得近的叔叔伯伯全部被朝徽帝杀了个干净。

  况且,如今一朝,大家都对“孝”字讳莫如深。

  何桓生摩挲着腰间的佩剑,一言不发,眸光冷冷地看着卫洞南。

  “宫中有变,孤自然是奉命平叛,叛军已在怀禾园,”卫洞南沉声道,“何门领既然来了,那就随孤一起去吧。”

  他身边就跟了几个亲卫,还是没有十足的把握能够胜过何桓生。

  何桓生点点头:“遵命,在下也是听说,宫中有人谋叛,特带人来看看——还望殿下稍后再治罪。”

  “既然是平定叛乱,那就是非常之时的非常之事,自然不能一概而论,”卫洞南一面打量着何桓生,一面说,“看来,何大人同孤是一起的,我们一起过去吧。”

  “只不过城卫人数少,又逢太后娘娘千秋宴、公主大婚,这可供差遣的人数实在少……”何桓生还在解释。

  卫洞南心中的气愈发顺了起来,虽然他也不知道,这个风声究竟是如何走漏的。

  但是何桓生和他那十几个二十个城卫,想来在几千羽鹰卫面前,不成气候。

  “无事,事发突然,孤也只能差遣这为数不多的卫队。”他还有空安慰何桓生。

  卫洞南让何桓生走在自己的前面,何桓生也答应了下来。

  时至此时,卫洞南才觉得自己心中缓下了一大口气。

  他此前生怕被这何桓生偷袭,想到这里,他不禁紧了紧手中包裹起来的玉玺。

  也不知道皇帝到底写没写诏书……卫洞南心中愈发没底起来。

  没事的,他的师傅还在怀禾园外看着呢,不会有事。他暗自宽慰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