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色的天空出现几枚星子,莹莹点点。

  星空之下则是一片欢腾喧闹景象,怀禾园中,仍灯火烁亮,琉璃宫灯打横排开,一盏接着一盏。

  恰似晚宴时候,众人推杯换盏。

  楚照晚间依然在原来的席位,和一些侯爷坐在一起,食罢再饮。

  只不过,那边吵嚷的声音似乎更大了起来——同桌的有一个怀恩侯,一直对楚照奉承有加。

  他就坐在楚照旁边,从中午开始,他话就多得不得了:“楚二殿下,我看您还挺能喝酒的?”

  楚照点头:“还行。”

  “这样的话,若是一会儿怡康王过来,您可要同他喝上几杯,”怀恩侯对着楚照挤眉弄眼,“他可能喝了。”

  楚照不解:“为何我要同他喝酒?”

  怀恩侯哽咽了一下,没说出话来,“总之,他等下会过来的……您就看着吧。”

  只是能喝而已,为什么就一定要过来和她喝?

  主桌那边,卫洞南已经被这能喝的怡康王灌得脸通红——这张桌子上面,也只有他一个人这么喝了。

  朝徽帝只是略略饮酒,绝不多饮;至于卫云舟,更是滴酒未沾。等到怡康王过来向皇太后敬酒之后,他就拉着卫洞南喝了起来。

  卫洞南今日活跃得很,他此前还站起身来,到处走动。

  怡康王和太子喝罢还不够,还主动邀请卫云舟:“听闻明天就是公主殿下新婚夜,本王特来祝酒,刚刚一杯敬太后,如今一杯敬公主……”

  卫云舟只是掀了眼皮,看他一眼:“皇叔这是喝醉了。”

  怡康王只是笑,还在固执。

  话是这么说的,卫云舟自然知道他没喝醉——只是借酒发疯而已,自以为可以多以此,行些糊涂事情。

  比如现在,他在御前失仪,朝徽帝也只是瞧着,没有说话。

  太子也笑道:“皇叔啊,我们这皇妹从来不沾酒的,你找她喝酒,是不对的。”

  卫云舟睨了太子一眼,好吧,看来他这个哥哥,终于也有善解人意的时候?

  只不过卫洞南如此说,自然有他的考量。

  他在怂恿怡康王:“皇叔,你应该去找明日的新郎官。”

  怡康王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对,对,对!太子殿下说得对!”说完,他便急匆匆地去了。

  卫洞南眸色深邃下来,他看了一眼远去的跌撞的怡康王,最后将目光落到卫云舟身上。

  然后,他轻轻扯动了一下嘴角,无声吐露了怎么样的话。

  卫云舟会意,起身离席。

  她这兄长,今日的确过分“活泼”了。是胜券在握了吗?

  二人在转角处见面,此地幽深,唯有宫灯明灭。

  听见脚步响动,卫云舟淡淡开口:“不知道皇兄,把怡康王叫着,去灌我那驸马是什么意思?”

  她刚刚离席看了一眼,楚照面上已经有了绯红态势。若她晚点回去,定然又是一个醉鬼。

  卫洞南嘿然一笑:“看来皇妹果然喜欢这楚照,我不这么做的话,你肯过来吗?”

  卫云舟没搭理这句话:“有话直说无妨。”

  “皇妹真是急,不过,为兄突然有一个念头……”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下来,“我听说大雍那边局势也不太平,这大家都姓楚,谁都有本事做那皇位,只是看身后人支持如何了。”

  话到这里,便戛然而止,卫云舟面上忽现惊讶之色。

  嘁,如今是向她求和来了吗?是障眼法么?

  不过她还是要先应下:“这是雍国国本之事,倒不是我可以随意干涉的。”

  卫洞南目光灼灼,毫无醉意:“皇妹还是可以好好考虑一下,如果你需要的话,孤自可以提供帮助……”

  想把她支走,支去别的国家当皇后么?卫云舟轻笑两声,“今天的话就到这里了么?”

  卫洞南犹豫片刻,还是说了祝福语,祝她新婚快乐。

  “我们都会快乐的。”卫云舟粲然一笑,昏黄的宫灯,再度勾勒描摹出她的轮廓。

  卫洞南本意还有话讲,卫云舟却倏然转身离去了。

  的确,她目前还有一重要的事情——她得赶紧把那灌人的拦住。

  怡康王耽于酒色,那是人人听闻的事情。谁喝得过他?

  她得回去拦人才是。

  于是乎,楚照在意识快要涣散,那怡康王还在乐呵呵劝饮的时候,一道清丽声音传来:“皇叔今日可是欢乐够了,可否放过本宫的驸马呢?”

  怡康王当然是半醒半醉,他只是觉得这新驸马官好玩,还挺能喝的。

  这朝徽帝膝下子嗣稀少,他难得找到这种机会。

  怡康王转头过来,看着卫云舟:“啊,公主殿下?”

  卫云舟眼疾手快,扶住那行将跌倒的楚照,好生将她按在座椅上。

  楚照意识还有些许残余:“我还能喝……”

  “别喝了,”卫云舟皱眉,吩咐举荷道,“差人将她抬去辇上。”

  虽然意识还有残余,但是四肢却已经开始软了起来。

  楚照就这么半梦半醒地被架到了辇上。

  彻底昏睡前,她似乎听见了嘀嗒的雨声,细雨又在廊檐上连成丝了么?

  就像她今晨所见那样。

  她做梦了,窗外依旧飘着细雨。

  楚照是闻着一股熟悉馨香缭绕鼻尖,才缓缓睁眼的。

  睁眼所见,便是香帐软帘,她微愣,大脑由混沌转醒,这才意识到自己睡在什么地方。

  !!!

  这里是水月殿!

  她忽的直起身来,环顾四周,一切陈设如常,地上铺了一层厚厚的软毯。似乎没有什么变化。

  窗外细雨飘摇,只不过殿中倒是温暖。

  但是楚照心中不详预感愈发强烈,她低头下来,发现自己只着中衣,还好好地盖了被子。

  她想起来了,她睡着了……

  等等,她的衣服,是谁脱下的?焦灼感觉袭来。

  对了,她明日就要同卫云舟入洞房,可是事到如今,她还没有告诉她,关于她真实身份的事情。

  这样的话,应该怎么开口呢?她扶额,心跳咚咚,在疑虑中煎熬。

  她忽而想起那双明澈的双眸,在很久之前,她便觉得卫云舟的眼睛,像是能够剥去她的层层伪装一样。

  那样的眼神,又是什么时候消失的呢?

  楚照来不及细想,却听见门口有细微的动静。

  有人进来了——这水月殿是寝殿,自然只有一人能进。

  她咕咚一声,吞咽了口唾沫,心跳如擂。

  只不过她看清卫云舟时,还是不觉呼吸一凝心跳一滞。

  她只着一件藕色对襟纱衣,玲珑身段在昏黄宫灯下朦胧得恰到好处。她似乎刚刚出浴,发尾微湿,紧紧贴在锁骨上面。

  看得人脸红心跳。

  楚照更觉喉咙哽塞,话果然是要卫云舟开口先说:“嗯,驸马这是终于醒了?”

  她完全不觉得自己穿的有什么问题。虽然已经降旨了,但是,明明,明天晚上才是结婚的时候吧?

  楚照只能别开视线,然后再度被强硬的话题拽回:“怎么了?本宫不辞辛劳把驸马从那醉王手下救回,驸马不感谢本宫就算了,竟然连看一眼都不愿意?”

  耳尖蔓上绯红,不回答也不好,楚照强自对上卫云舟的目光,只停留在她昳丽脸庞上面。

  四目交汇,然后卫云舟笑了,似乎在笑她的钝感,她一步一步靠近。

  细白赤足,踏在软毯上面。

  脚步无声,唯余殿外雨敲窗棂。昨夜也下了雨,今晨也下了雨。本就是春雨连绵的季节。

  盯着卫云舟过来,楚照终于开口:“殿外下雨,还潮湿着。”

  卫云舟脚步微顿,唇角微微扬起弧度。

  道天气么?

  “可殿内是干燥的。”

  继续动了脚步,她再靠近。

  殿内似乎燃了什么香,楚照感觉自己头晕目眩。

  算了,她还是如实说吧:“殿下,您不冷么?”

  言罢,楚照还不由自主地往后缩了缩。

  嗯,自己身上只剩一件中衣,眼下怎么都像是要羊入虎口了。

  直接说关心她冷不冷最好,能不能多穿点衣服?外面还在下雨。

  卫云舟却不回答这句话,她眼中笑意更深:“你的外裳,是我脱的。”

  楚照:……

  真会回答,她哑口无言。

  她靠得更近了,二人不过几臂之距——楚照慌乱,她还未想好自己坦白说辞。

  但见卫云舟如此紧逼,她毫无办法:“殿下,我们不是……明日才洞房么?”

  “对啊,明日洞房,”卫云舟点头,“只不过,大梁尚公主的那些惯例,没有别人同你说过么?”

  “你今日本该在这里。”她又补充了一句。

  楚照心中咯噔一下,掌心渗出点点汗珠,她眼睁睁看着卫云舟坐于榻上,距离不过一臂。

  “明天的事情,明天说……”楚照有些哆嗦。

  “对,明天的事情明天说。”卫云舟似是认同。

  可楚照还没松下气来,那垂在外面的手,便陡然被扣住,她对上她清灵双眼,里面似乎氤着一层水雾,就像雨后濛濛,“现在,你得听我说了。”

  纱衣轻薄,她的手心却是温热的,体温交换着。

  这是长年宫,公主自然有绝对的制霸权,如此,她轻松施力,便让楚照安然躺下。

  楚照只觉大脑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到了。

  “殿下……何意?”她艰难启口。

  卫云舟好像只是和她一起躺下,除了十指紧扣,二人再无动作。

  只不过楚照还是识趣地侧过头,看着卫云舟清丽的容颜。

  “本宫受了天大的委屈,”她的声音忽而转带哀戚,委委屈屈,叫人听得心头一颤,“驸马你知道么?”

  这世上竟然能有人让她受委屈的?但此情此景,楚照难以开口,因为卫云舟根本就没打算让她回话。

  她只是听着。

  倏尔,面前压来一道黑影,刚刚还有些距离的面容,如今近在咫尺。

  她伸手,细腻的指腹沿着下颌,一直到了那樱红的耳垂,然后便是俯首而下的热气喷洒:“他们都说,长年宫中夜宿外男……”

  夜宿外男?

  那温热的吐息还在耳廓喷洒:“没有这回事,对不对?本宫自然委屈……”

  一句话的事情,卫云舟偏偏要拆成三句话说,要让那本来就摇摇欲坠的世界,分层次碎裂。

  “因为,本宫是在金屋藏娇,对不对?”她轻笑一声,潮湿温暖的触感便覆上楚照耳垂,她还在低声轻唤:“娇娇。”

  空气倏然安静下来,楚照只能听见自己内心的轰鸣,那是世界崩塌的碎裂声音。

  她自以为的秘密,到底是什么时候被发现的?

  她倒是很快坦然接受了,但是她还有更需要掩饰的东西——她伸手,却触碰到另一只手,已经解开那形同虚设的中衣。

  不行,楚照瞳孔皱缩,不知多少个无人知晓的夜晚,她掀开衣服,看那些纵横狰狞的伤疤。她自己看了都觉得渗人,何况是别人呢?

  她头脑一时混沌,一时清明,分不清身在何处,更无心思去弄懂卫云舟究竟是什么时候知晓的。

  “好丑陋的疤痕……”楚照喃喃,却被春葱般的手指挡住了。

  “嗯,不丑,娇娇最漂亮了……是不是?”低沉又暧昧的话语。

  伤疤也未曾挡住,唇瓣温柔地覆盖而上,那些狰狞的伤痕,如今也都化成绕指柔情。

  世界还在崩塌着,碎裂着,和那一声一声的轻唤“娇娇”一起。

  “殿下……”

  “不要叫我殿下,我有名字,你唤我名字……”

  “卫、云、舟……”想要说出这三个字也艰难,耳边温热依旧。

  “哎,再亲近一点如何?”不满的嗔怪。

  终于,声声的“娇娇”,终于被“云舟”、“舟舟”的声音淹没。

  她到底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呢?

  卫云舟如惯常做的那样,依旧候在她的耳边:“你知不知道……当我发现你是女人时,那种安心之感?”

  声声呢喃,一串轻语。

  她能够轻而易举地将楚照的世界崩塌,裂成碎片。然后再用一句话的功夫,将那些纷飞的碎片注入前所未见的宽慰与安心,然后,再将这些碎片重铸,再将世界重塑。

  她是女人,所以她爱她。

  所有飘飘荡荡的梦,如今也都有了锚点。

  她笑盈盈地盯着楚照眼睛:“所以,因为你是女人,我才……”

  楚照眼中湿雾,她回视她:“好啦,我不是傻子,我知道。”

  这些事情,含蓄一点不行么?

  然而卫云舟不依不饶:“不行,如果不挑明的话,那怎么能叫表白呢?”

  楚照看见她唇畔狡黠的弧度。

  她俯首,窝在她的脖颈处。

  世界就在片刻间被打烂又被重塑,心跳激烈而鼓噪。

  她是她的轰鸣,她则是她的潮汐。除了聆听感受,再无选择。

  令人颤栗又心悸的愉悦吞噬了话语,荡起圈圈涟漪来。

  那些圆圈升腾起来,那是她们二人的千条字句、万般场景。最终,全部因有了锚点,而有了归途。

  河上雾霭,窗边湿雾,淅淅雨下,连带着潮了殿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