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照侧眼看那脆弱的赵公子一眼:面容苍白,唇色淡淡,虽然眉清目秀,但还是掩不住病弱。

  他手中那串佛珠,年岁日久,露出深邃的颜色。

  他彻底走出去了。

  旁边的质子还在解释:“他手上那串佛珠啊,当初陛下念他孤身一人到大梁来,便让他许了心愿。”

  “他起初也能来宫中住着,但是他偏不,”质子似乎相当熟悉,“他只求去金台寺,求了一串佛珠……那上面刻了云纹。七八年了呀。”

  金台寺,是大梁著名的姻缘寺,供奉一白衣观音。多少少女少男,曾来此地。年少时初见惊鸿一瞥,便由此染上相思。

  楚照心中莫名咯噔一下,虽然读过原书,但是从未听过这赵公子的名字。

  看来这书中藏着的故事太多了。楚照微叹一口气,她又看一眼旁边洋洋自得的柳长安,心中不知是何滋味漫过。

  说起来,众人进来落座已经很久了,却迟迟不见首席上的几位来。

  偶有宫人走进来,招呼他们一声:“案上的酒壶都盛有酒,各位请自便,陛下、还有两位殿下,都要一会儿时候再过来。”

  说完,那宫人还笑了一下,丝毫不觉有异。

  与会者哪敢出声,脸上都是带了笑容,不说话。

  柳长安还故意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衣襟,淡道:“我们自是要好好等待佳人来。”

  楚照旁边的质子盯那柳长安一眼,恨恨道:“看他那副嘴脸……说得好像他是这里的头头一般。”

  说完,他又一脸期待地看向楚照:“楚公子啊,我们这些质子里面,就只有您和您的兄长有名气了。”

  楚照动了动唇角,没做声。

  她如今正在做艰难的心理建设。婚,可以结是可以……但是被她发现了怎么办?

  光是一两件小东西,就被卫云舟如此记恨,楚照难以想象真相披露的那一瞬间……

  要不是这档子事,她今日都不至于这么纠结。

  宫人走后,其他人也开始陆陆续续地倒了壶中酒液出来,琼浆击盏,声音清泠。

  鉴于公主等人都没来,大家都喝得克制,慢慢讲些有的没的事情。

  楚照却喝得心不在焉。

  忽而,从屏风后面转出一个侍女来,她走了两步,到楚照身后:“二殿下……请您同我来一遭。”

  楚照不明就里,抬头看那侍女一眼,不认识,但还是听了话,起身跟着她走了。

  她们二人往旁边的一条深深幽长的廊道走去。

  灯光微弱,泛着黄光。

  “姑娘,这是要去哪里?”楚照犹豫片刻,还是问了出来。

  “您跟着我走好了,”宫女声音很低,不带感情,“是公主殿下有请。”

  楚照心中霎时梗了一下,她怎么又找她了?

  而且,现在这些人,不都是在等待她的到来吗?怎么她不来就算了,还要邀请我?

  楚照心下满腹狐疑,但又不知如何开口问起。

  这廊道走得奇怪,她们绕了一圈,竟然又回到了屏风的后面。

  屏风后面不是花鸟山水,而是玉刻的湖光山色,上开簇簇繁花,粉嫩鲜艳样式,颇和芍药有几分相似。

  楚照怔然:“这是……?”

  侍女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说道:“您就在这里等候吧。”

  那侍女说完话之后,竟然就走了,只让楚照一个人在原地等候。

  等候?楚照诧异,她又转眸看了周遭一通:这大屏风虽然大,但其实还是和里面连通的……

  她甚至能够听到外面的人在说些什么。比如当下,他们又在说客套话,不知道是在奉承哪个人了。

  都听得见,还是联通,她心下不觉疑惑更多。

  卫云舟让她等她,明明就是一屏之隔,她为什么要让她这么折腾过来?

  楚照不明,心下却不禁狂跳起来。显而易见,卫云舟有她自己的想法。

  可是卫云舟却迟迟不来,就在此时,楚照还听见屏风后传来的声音,似乎已经有人抱怨开来:“这两位殿下,怎么一个人都没有到的?”

  “现在本来时候就还早,你这么急躁干什么!慢慢等吧!”非常粗犷的声音,一声喝下。

  旋即那抱怨之声淡了下来,又变成了觥筹交错的响动。

  没见到卫云舟,楚照哪里敢动?她回头看了一眼,高台碧阶,檀木几案上面还放了一玺,上面镌刻着祥云龙凤纹路,帝王象征,见此物,如见皇帝。

  桌案之外,还有两盏落地宫灯。宫灯外罩一层轻纱,朦朦胧胧散发出氤氲的光晕来,柔和安宁。

  这山水屏风很大,大得能够遮挡阳光,于是这被隔开的小室之内,只余下这一片柔光。

  楚照摸不着头绪,也等不到卫云舟来——她只能踱步,然后心下愈加拿不定主意。

  她还听见外面的声音愈加喧嚷,似乎是太子驾临了,那些人已腾然站起,又准备行礼庆贺了。

  既然太子来了,那是不是意味着卫云舟也要来了?楚照凝眸,如此想着,便欲从屏风后面直接转出——

  不料,就在此时,她听得一声低唤:“我亲自请你来,来了却又走了,又不肯见我,这是什么道理?”

  刚刚抬起的脚,顿时滞在空中,恰如此刻骤停的心跳。

  她是从……另一边的廊道过来的?

  屏风外面实在是过于吵闹,楚照根本听不见卫云舟步履的声音。

  她只能转头,面带笑容,不觉怔然:卫云舟今日着宫装,头上只戴了嵌金步摇,一身金裘红色锦团敞口绫罗,玉颈仿若大理石琢成。精致的锁骨微微起伏隆起,胸前玉坠仍存,明珠泛着莹润光辉。

  她对着楚照轻笑,目光盈盈,檀口微启:“终于舍得转头,肯回来看我一眼?”

  喉咙顿时干涩起来,楚照一时失语,不知道说什么样的话,才能拟合当下的心情。

  她只能艰难地开口:“殿下……您现在找我做什么事情?”

  卫云舟不答,只是一副极有深意的样子,微微挑眉,然后伸出纤白的手来,指节微屈。

  这是在叫她过去,到她的身边去。

  楚照了然,便也照做,缓步走到她的身边。

  饶是屏风之外声音再大,也敌不过她如今仿若擂鼓一般的心跳声音。

  楚照停了下来,她和卫云舟,保持了恰如其分的距离。

  四目交汇,就在此刻,清明如雪涛的视线,却又被莫名的情愫裹挟,竟然碰撞出几分暧昧旖旎的感觉来。

  屏风外面的人还在找她,她却在这屏风之后——她甚至没有忘记叫上她。

  “嗯,您还真是难请啊——”卫云舟却刻意跨过那楚照保持得小心翼翼的距离,她骤然贴近,精致昳丽的面孔,陡然放大。

  灼热唇息,二人之间的距离又变得极近。

  楚照满身连带着视线都无处安放,她若是低眸,便能瞧见玉白的锁骨,还有泛着光泽的玉坠明珠。

  卫云舟再度启唇,轻音流泻而出:“为什么今天早上不来?”

  原来这是要兴师问罪。

  “嗯……”她在一个字上面打顿,没说出后面的话来。

  但是卫云舟不当回事,“看着我。”

  此时此刻,唯有听从。

  她是这屏风后的世界之主。

  “先说说其他的吧,”卫云舟忽然转过头,看向屏风上面的玉刻山水,“他们过来,都是为了一个目的……你也是如此吗?”

  未等楚照回答,她又兀自补充了一句:“我的盟友,我的同谋?”

  战战兢兢,汗不敢出。但是楚照也不敢否认,她只能顾左右而言它:“我刚刚在座席上面,看见了那个柳长安了,我看他志得意满。”

  卫云舟敛眸,眸色倏然暗沉下来:“他?”

  那个户部尚书的儿子嘛,说起来,还有一样他的东西,被楚照阴差阳错之下留在长年宫中了。

  思及此,卫云舟的嘴角忽然勾起一抹弯弧:“本宫倒是听说,这柳公子,朝野盛赞……现在的人都对他特别看好。”

  话到这里就戛然而止,然后她歪头,笑得恶意又单纯,眉梢眼角尽淌着憨态:“他们都说,他要做本宫的驸马?”

  喉咙干涩的感觉愈发强烈起来。

  汗津津的手指捻着衣襟,楚照还是说话了:“这可不行——”

  卫云舟一脸奇怪地盯她:“为什么不行?”

  “就是不行。”话说出口,楚照才意识到这话莽撞,然后她忽觉耳根一热,又对上那道视线,她只能将眼睛别过。

  “怎么不行?”卫云舟忽而靠近,唇息开始烫得二人周遭的温度都热了起来。

  楚照只能结结巴巴地说起那金锁的事情,说起那人的风流韵事。

  但是她跌跌撞撞的话语并未说完,唇瓣便被温热的触感覆上,吞噬了她凌乱的呼吸。

  瞳孔陡然睁大,鼻尖被馨香缭绕,她双手垂下,不知所放何处。

  楚照唯有节节败退,承受那霸道的、缱绻的、不得章法的吻。

  在间隙中,她能够听到迷离的声音:“你就不能主动,哪怕一点点?”

  她拉着她的手,强往腰肢上放去,酥麻感觉从她手中往外蔓开。

  她移开唇,艰难道:“这屏风外面有人。”

  卫云舟却还是不依不饶:“你只关心屏风外的人,却不在乎你眼前人么?”

  一样的霸道,一样的不得章法,但是她心甘情愿。

  屏风之外,黑影憧憧,人群还在等候公主殿下的驾临。

  她们终于松开手,但卫云舟并未立刻离开,她还微按了楚照肩膀,让她俯身。

  染着浓重欲气的声线,贴耳道:“如果你不愿意他做驸马的话,你就来做这个驸马——你尚公主,侍奉我,愿不愿意?”

  屏风外声音不绝,楚照却恍觉眼中一片深深雾气,将她,和她,隔绝在此地。

  “我……”她犹疑,不知如何开口。

  她还在勾在她的脖颈上,在下颌上喷洒着灼热的鼻息:“愿不愿意,折枝?”

  “折枝”二字的意味,可真是不明晰。折下公主的高枝,抑或是……别的。

  楚照大脑一片混沌。

  赵公子知卫云舟不曾来,便捻了佛珠,在东明殿中闲逛着。那佛珠,上面刻了云纹,自然是有它的道理。

  年少时的欢喜,被他深深筑进这佛珠中。他知道,他求不来与她的姻缘……他只要她,一直都高高在上就好。

  东明殿有一回廊,通了两侧——他可以直接从屏风后面,转进大殿,是刚刚的一个太监告诉他的。

  虽然无人,但是安静,和他素来的想法有关,他便这么走了。

  走过转角,他却看见如此一幕。

  那盛满欢喜的佛珠,骤然滑落在地,磕碰出声声脆响,却转瞬间淹没在屏风外的吵嚷中。

  楚照骤惊,身躯忽动:“有人来了——”

  “你害怕被看到么?”卫云舟呢喃一句,“你在意他们,还是更在意我?”

  她希望这屏风轰然倒塌,及二人被发现的时候,还是保持着如此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