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着某种蓄意报复的心情,卫云舟去将那黑色的名册取了回来。

  内容她翻过了,虽然看起来厚厚一册,但是上面的人选其实不多。

  但是她就是需要这名册的外表,她走回来。

  楚照仍然是局促地坐在椅子上面,她轻轻扭动着脖子——昨夜落枕,她还不能适应过来。

  “昨夜……没休息好吗?”卫云舟见状,明知故问。

  楚照一时语塞,搪塞道:“我认床,确实睡不安稳。”

  哦,认床?

  卫云舟没作声,只是坐在楚照的对面,二人之间仅仅隔了一张檀木小几。

  她落落大方将那本黑色名册放在几案上面,然后又是直勾勾地盯着楚照。

  楚照被盯得发毛,目光一直在眼前人和几案上面的黑色名册上面游移,飘忽不定。

  这名册里面究竟写了什么东西?非得卫云舟从昨天拿到今天么?

  看来她昨天的思虑是对的,这上面的东西,多半和她的罪证脱不开干系。

  被要挟,也是常态了。

  楚照垂眸,一副任由卫云舟宰割的样子,没吭声。

  然而卫云舟却还是没有说起那黑色名册的事情,她见楚照垂下头去,心中陡生淡微的不满之情。

  “抬起头来。”她在上朝的时候,惯用这种上扬且无可违抗的语调。

  最霸道蛮横,也最为管用。

  楚照乖乖地抬起头来,对上那双清灵的鹿眼,笑意深深,直坠眼底。

  要不是脖子酸痛,楚照真的怀疑自己还在做梦。

  她可以确认,她昨天晚上绝对是得罪了这个女人。为什么现在,还在对着她笑?

  说不定又是什么坑等待她跳,思及此,楚照还是没吭声,任四目相对。

  楚照坐得拘谨,而卫云舟则是一副无谓的表现:她玩味地盯着楚照。

  饶是她们处于较幽深的寝宫,凉丝丝的气氛都因为灼热而饱含情绪的眼神烫出热度来。

  楚照心中的疑虑更加深了。

  卫云舟终于悠悠然开口:“看来阁下是嫌弃本宫的床榻了。”

  再度无言,以往她都是犯了错事立马滑跪。这下可好,卫云舟的这一番说辞,直接让她省去犯错,快进到直接滑跪。

  她抽搐了一下嘴角:“那是我以前住得糙惯了,是我自己的错,和殿下还有殿下的床无关。”

  我是这个世界上最有出息的人,大女人,能屈能伸。楚照微笑。

  “哦,这样啊,”卫云舟拖长了慵懒的语调,终于是伸出手来,拿起那本黑色名册,“还以为是本宫接待不周。”

  楚照脸上还保持了僵硬的微笑。

  当然接待不周,谁请人吃饭把人饿晕在饭桌面前的?

  但是她不敢说。

  纤长白皙的手翻动黑色名册,撞色明显。楚照的心忽然就如同鼓点一般跳动起来,这上面,到底写了什么东西?

  卫云舟又不作声了,只是动作幅度很小、仿佛认认真真一般,在翻动和阅读那本名册。

  一页,一页,只剩下手指摩挲纸页的声音。

  一滴,一滴,汗珠渐渐渗出。

  然后静谧被打破了,卫云舟慢条斯理地翻完了那一本名册,然后又从头开始。

  楚照:?

  书读百遍,其义自见?

  但是她后来知道那东西上面写了什么之后,她就不想让卫云舟读一百遍了。

  “本宫最近遇到了一件难以抉择的事情……”卫云舟倏然开口,语调轻松,眼角余光倒是观察着楚照,“恰巧阁下也在这里,本宫是想请教一下。”

  什么问题能请教她?呵呵,找错人了。

  她的脖子好痛!

  但是楚照还是笑嘻嘻道:“当然,照何其有幸,能成为殿下的盟友……”

  卫云舟赞许地点点头,仿佛是称赞盟友的忠心耿耿。

  她翻开名册的第一页,这次的音调却压得低,还带了丝丝气音:“河东侯世子,苏正演,习文练武,曾徒手擒一山中幼虎。长壮有姿貌,属地共朝野皆赞之……未有媵妾。”

  她念得特别特别慢,好像就是要让楚照听清楚一般。而且,不仅仅是让她听清楚。那么长的空闲时间,都能给人做阅读理解的时间了。

  这,这是什么难解的问题?

  楚照目瞪口呆,终于,她从卫云舟不着调的话语中,听出了端倪。

  她的问题,就是一连串举了多少个青年才俊吗?

  她哑然,明明卫云舟用的是很轻很轻的气音,却依然在她的胸前中震荡开一层又一层的狂澜。

  爹的,我一觉醒来,忍着脖子痛不是为了来听这个的!

  卫云舟只是余光中瞧她,她的脸色又变得极其古怪。

  按她平素那插科打诨的调子,不可能听不出来在说什么。

  只不过,卫云舟想知道这个界限,这个度在什么地方。

  手再度翻开后一页,卫云舟随便念了一句:“户部尚书柳臣之公子,柳长安,因有父荫,供职户部。然为人风望闲雅,君子幽趣……”

  因着今晨和柳臣之有个小小的交流,卫云舟念到这里的时候,停顿了片刻。

  然而,这就有些打翻醋坛的不得了了。

  楚照的古怪已经持续了太久,听到“柳长安”三字,那人昨日在晴潇楼一呼百应的下流模样便登时浮现眼前。

  她急了。

  不管卫云舟是出于什么目的,但是能不能选点好的?她之前读其他人名字都没有停顿,虽然都是慢条斯理的语气,但是却偏偏在这个柳长安这里,稍作停顿。

  忍不了。

  她肃容,打断道:“恕在下驽钝,听不懂。”

  卫云舟:……

  她怎么可能听不懂?卫云舟眼底漾出清浅的笑意,嘴角噙着狡黠的弧度。

  原来限度就在这里啊,她放下手中的名册,置于几案上面。

  那就直接说吧?

  “这是太子给本宫送来的,”卫云舟呼了口气,“他说,本宫到了适婚的年纪,该成婚了……你说呢,盟友?”

  盟友。这么善良的字词,却被她用这么恶意的语调说出来!

  楚照牵动了下唇角,开始组织语言了。不行,她不能让卫云舟就这么,就这么和别人结婚。

  因为她看不过眼,仅仅是看不过眼而已,她觉得她应该去走事业线,仅此而已。

  “殿下想听什么?”楚照缓了一口气,将脑海中字词连缀成句。

  卫云舟饶有兴趣地看着她:“这么多人,看不过来了。本宫私下从不和男子接触,实在知之甚少。”

  好吧,这一次,她打算好好听一听楚照要说什么。

  楚照深吸一口气,她拿过那一本名册,翻到第一页,没错,就是刚刚那个打幼虎的。

  无语,这武松啊?

  “河东侯世子,隔得这么远,五里不同风,十里不同俗。您就不怕和他相处不好?”楚照振振有词,看到的每一个字眼都和她有仇,“怪不得长壮有姿貌,原来是小时候打虎打的。”

  这话匣子是彻底开完了,一股脑地全部倒了出来。

  “还有这什么‘未有媵妾’,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我觉得这完全不能在考虑之中——这名册上面的人,先不说够格与否,怎么说都只能是尚公主的。”

  最后再黑了一把这上面所有的人,她舒坦了。

  话是咕噜咕噜涌到嘴边的,不经思索,全凭直觉。

  楚照自觉从来没有说过这么多话,不考虑后果,但是她开心了。

  讲得口干舌燥,语速还快,信息量又大,毫不掩饰和赤裸裸的嫉妒。

  “殿下,这些就是拙见了,”楚照见卫云舟不答话,心中还是有些忐忑,“您怎么看?”

  嗯,浅见,拙见,就是把这上面的人全部骂了一通。卫云舟微微颔首,笑意愈发深起来。

  “不愧是天天晨起读书的,”卫云舟抬眸,眸中纷扬着飘落星荧一般,“要不是本宫现在长大了,都找你当伴读。”

  楚照:……

  ???

  她终于觉得血液好似逆流,脸上充血一般红。

  她尴尬地移开眼睛,又看到卫云舟胸前所悬的那一枚玉坠,好看是好看,精致是精致,但是……

  但是对她有害,可惜楚照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她总不能平白无故让卫云舟别戴了吧?

  莫不是有病,这是别人母亲留下来的东西。她唯有等到合适的时机地点,拿出证据来,才有可能让她别戴了。

  卫云舟注意到她还在看那枚玉,不禁想起她昨夜的话来,问道:“这玉,有什么不同的地方么?”

  楚照打着哈哈过了:“我没见过造型这么精美的玉。”

  哦。卫云舟只是点头。看来醒着的时候是不会说真话的。

  也不尽然。刚刚某人慷慨陈词的景象还没飞得太远,只是有些下意识的东西是止不住。

  二人气氛重又恢复尴尬的宁静。

  桌上的黑色名册,怎么看怎么扎眼。

  想了想,楚照还是本着盟友之情,关切道:“殿下还觉得这上面,还有你看得上眼的吗?”

  虽然楚照也是带着笑的,但是卫云舟清楚得很,她哪怕就说一个名字,这人都能抠半天字眼,非骂个狗血淋头不可。

  而且她本来也就无意这些人。像是下朝后的短暂欢娱,说说便罢了。而且,她有收获,还是意外之喜。

  “没有了,你说的很好。”卫云舟站起身来,她随手拿起名册。

  厚,很适合拿来当燃料。

  于是楚照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卫云舟将那一本名册,径直放入旁边的壁炉之中。

  卫云舟又坐了回来,拍了拍手上刚刚不意间沾染的灰尘,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熊熊燃烧的火焰,劈里啪啦几声,吞噬了那些调情的料子,给氤氲着的杜若熏香平添了几分其他的意味。

  暧昧,真心,抑或是对盟友的忠诚。

  楚照噤声失语,那册子没了,显得她刚刚过于鲁莽了。

  卫云舟不会理解错她的意思吧?

  楚照还在别扭,不过眼下她是真的打算离开了:“殿下,叨扰一日,我也应该走了。”

  她站起身来,终于明悟关于这个黑色名册的所有微妙。

  她撞上卫云舟的目光时,更觉赧然——她刚刚到底在急什么劲?

  主人家回来了,她这个客人,终于可以逃了。

  逃离这诡异的春日早晨,逃离这带着事后清晨的莫名感觉醒来,又对着一本空有其名的黑色书册极尽讽刺之能事的早晨。

  她打从心眼里面觉得,自己要好好管住嘴巴了。

  卫云舟却是一脸诧异状:“你要走了?”

  “啊?”那不然呢?脸都丢光了。

  卫云舟用手撑着下巴,拖着懒洋洋的语调:“可是您穿了长年宫中的衣服,就打算这么走了?”

  楚照好容易将“我把它脱了便是”吞回去。

  她想了想,问她那件深色的衣服去哪里了。

  卫云舟慢条斯理道:“脏了,扔了。”

  楚照:?

  合着您洁癖比钱那什么人还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