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照动了动喉头,她艰难地迎上卫云舟的目光。

  她今日极为尊贵华丽,眼角眉梢都流淌着明丽的神韵;目光亦不似从前,如映春日般和煦,恰似煦色韶光。

  楚照可以确定,卫云舟的目光在她身上定有停驻。那玩味的目光如刀一般,能够一层一层地剥下她费尽心机的伪装。

  在其他所有人身上,楚照都未曾有个这样的感受。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无力感。还是说大女主就是这么聪明?她的思绪也变得纷乱起来。

  这一桌的质子都因为卫云舟的乍到惊讶。

  他们动作表情都相当生硬,每个人俱是一愣,而后才慢慢地开始向卫云舟行礼:“参见公主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卫云舟却挥手打断道:“今日百官宴饮,各位质子自不必拘礼。还望今日主客尽欢。”

  她笑意盈盈,目光虽然温暖和煦,扫过在场诸位,但是却无分毫停留。

  楚照已然听到她旁边另外一个质子的叹息声音。

  卫云舟收回目光,转身向长桌桌首行去,衣裙迤逦。

  楚照却盯着那斑斓衣裙陷入记忆洪流。

  她当然是想起“还”花灯那一日了。

  那日卫云舟只穿月白素色衣裙,不加任何缀饰,却如高天孤月;今日她一袭盛装,戴宝簪珠韶染金泽,又衬得她好似中天骄阳。

  她战战兢兢地收回目光,像鹌鹑带着深藏不住的小心翼翼。卫云舟彻底转身而去,楚照看不见她如孤峰一般挺立的鼻梁,和翘起的唇角之后,终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旁侧的质子也有小声叹息:“哎呀……”

  希望他能够攀上高枝的人,愿望恐怕是要落空了。观今日之大梁公主,他恐怕是一点苗头都摸不到。

  楚照左边的这个人虽然如此表现,右边的那个陈质子却不然。

  他目光灼灼,好似豺狼虎豹一般死死盯着地上的衣裙,他攥紧了拳头,又在心中暗暗发誓。

  哼。那个楚沧都死了,剩下的他这个弟弟又能有什么出息?

  最上面的主位自然是给朝徽帝所设,但是朝徽帝并不得闲来到质子这一桌,也算是虚设。

  两侧长桌的位置,则是为公主和太子二人所设。

  卫云舟所走向的位置,恰在楚照的斜对面。

  她款款落座,目光扫过在座的质子,又缓声说道:“云舟迟来,还望各位海涵。”

  这当然只是场面话,这大梁,恐怕找不到手指头个数敢嫌弃卫云舟的人。

  各质子听了此话,俱是动了脸上表情,换成谄媚的笑容,继续僵硬说话:“哪里哪里,公主殿下肯纡尊降贵前来看我们……这实在是我们的荣幸啊。”

  这一桌的质子都是如此,只有两个人除外。

  卫云舟只是单单扫一眼便可看出——可巧的是,这两个人居然还落座一块。

  那雍国来的质子……怎么还是那个样子?她微微挑眉,眼底闪过不易察觉的流光。

  她心中陡然又生起些别的念头,或说,这念头早在之前就已种下,直到此刻开始以某种不可言说的理由开始茂盛疯长起来。

  她只是觑了一眼陈质子,对他,卫云舟没有太多印象。

  楚照故作镇定,她伸出手来抚平前襟上的褶皱。

  旁边的陈质子自然是注意到了楚照的动作——这桌上的每一个人的动作,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他刚刚只是粗略一看,便知道这桌上大抵都是些废物质子,怪不得被送到梁国来当质子。

  当然,除他以外。

  旁边这个楚照,他也闻所未闻,只是靠着哥哥稍微风光一点而已。

  陈质子注意到楚照正在抚平衣服上的前襟,他冷笑一声:“哟,楚二殿下,怎么刚刚没有人的时候,你就端坐着一动不动;现在等到公主殿下过来的时候,你就开始折衣服了?”

  楚照哑声,这理由还用说么?

  当然是做戏给卫云舟看——还别说,虽然这抚平衣服褶皱来得仓促,但是楚照做得比在场绝大部分人要好。

  嗯,而且她心中竟然还有一个诡异的制胜之道:她毕竟居于宫中,又和卫云舟有交集——这些质子不还是在宫外么?

  陈质子见楚照默不作声,刚刚的阴阳怪气又更甚一步:“楚二殿下为何不说话?刚刚同在下说话的时候,您可不是这个月样子。”

  楚照撇撇嘴,她从鼻孔中发出一声冷哼。

  陈质子只听得她用极其细微的声音说话:“阁下还是要好好管管自己的嘴巴。刚刚动成那个样子,声音又大,岂不是会吵到别人?”

  还在嘴硬,只不过是靠着抚平前襟、喜欢逃避的懦弱质子罢了。

  陈质子微微生气,他面色涨起了些许红色,他费了好大的劲力,才控制自己的这一次说话不弄出那么大的动静:“没办法,我又没有如殿下一般,有个那么出色的哥哥。”

  楚照顿时觉得心梗,不太想和这个死鱼眼拌嘴了。他总是想着攻击楚沧攻击他。

  “阁下恐怕是太爱家兄了……”楚照声音依旧细若蚊蝇,只在二人能够听到的范围里面,“这么记挂他,下次忌日记得来;或者更直接一点,您也可以去找他嘛。”

  言毕,楚照的脸上露出狡黠微笑。

  她的手不再抚前襟,而是放到了桌上杯盏上面。

  她和陈质子的拌嘴并不太久,只是二人剑拔弩张的气氛使得时间似乎有所延长。

  就在刚刚的功夫,其他质子还在纷纷说些套话,互相谦虚。

  “不知各位质子在我大梁京城居住,可还过得惯?”卫云舟声音清泠,如清泉流响一般叩击耳廓。

  那些个质子立刻又趋之若鹜,迭声答道喜欢喜欢,习惯习惯。

  “习惯啊?诸位习惯就好,”卫云舟如同意料之中一般点头,“不知道各位有无看到桌案上的陈设器玩?”

  啊?什么东西?楚照刚刚一心抚平前襟还有和那死鱼眼拌嘴去了,她倒没留心桌上桌下有什么多余的东西。

  在座的某些人一听,立刻得意叫嚷:“注意到了,注意到了——可是这织锦?”

  众人循着声音看去,发现那质子容光焕发一般,他兴奋地站起,双手张开举着那织锦。

  织锦上面绣着花样繁复的图案,山水花鸟,朵花对雁,看样子就知道价格不菲。

  卫云舟只是轻轻颔首:“不错,正是此物。百官宴是一年一度的盛会,云舟也难有时间见到诸位公子——你们桌案上的那些陈设器玩,便是赠给诸位的。”

  顿时一片哗然,那些一直遮遮掩掩的公子哥们这会儿倒是不装了,他们纷纷取出织锦来,颜色各异,但大多都是简单色调。

  不仅仅有织锦,还有桌上陈设的那些器皿,如瓷镇特产的云纹瓷器、剔红香盒等物。

  都是质子了,过得当然是寄人篱下的生活,吃穿用度都要看大梁皇室的脸色,卫云舟此举,也算是能够解他们之中某些人的燃眉之急。

  陈质子却低低地闷哼一声:“就这点东西,就轻易给打动了?”

  到底是偏远蛮荒之地来的小质子,井底之蛙,鼠目寸光!

  只不过他旁边这个质子怎么还没有动静?

  他不耐烦地睨了一眼楚照,发现她毫无动作,又道:“怎么,楚二殿下,您刚刚还挺当泼皮无赖,现在金银财宝近在眼前,您又要端着了?”

  陈质子同样没有动静,他刚刚在注意观察其他质子手上的东西:似乎……他觉得这些所赠的东西,应该是和个人有关。

  因为,这个座次是按名次所设。还有好几个人因为收到了什么所喜好的东西而惊呼,然后又对着卫云舟一顿千恩万谢。

  他心中无端地就起了一种念头,一种卫云舟一定会好好对待他的念头。

  拜托,他可是大陈来的质子——这一桌质子里面,只有他风度最为闲雅,国家相对最为昌盛。

  他本来也不应该来梁都受气,只是因为宫廷斗争失败了而已。

  陈质子深深吸了一口气,他当然想看卫云舟赠给他的何物,只是旁边的楚照毫无反应,让他不悦。

  最终,陈质子还是摸出织锦来,平整挺括,但是花纹相对来说并无亮点。香盒,也是那样……

  他皱眉不耐,但是很快按下波涛汹涌的心绪:他和那些靠打秋风为生、艰难苟活的质子当然不同。

  “嘁,原本我就不需要。”他冷冷哼声,但是在看到旁侧楚照慢悠悠找出所压织锦后,他就有些坐不住了。

  金晖遍落,洒在浮光锦缎上,光彩炫目夺人,当楚照拿出时,众人目光俱是被吸引了去。

  楚照还煞有介事、不急不慢道:“哎,可惜我就是缺钱。”

  浮光锦丝,是西域进贡之物——稀世珍品,居然落到这楚照手中。

  “你,你……既为一国质子,何纠结于此!”陈质子终于沉不住气。

  “阁下勿虑,我鼠目寸光,您志向远大。”楚照嘴角上扬起狡黠弧度。

  陈质子彻底哑火,但是他也只能不情不愿地和其他人一起,又对着卫云舟千恩万谢了。

  又是一阵客套的话。

  陈质子还是气恼,这满桌男儿,只有他一人有骨气么?谁差卫云舟这点东西?

  “公主殿下此番实在破费——我看楚二殿下手中竟然是西域浮光锦,此物相当不凡。”他忽然说话。

  周遭忽然陷入沉寂,大家都愣愣看着他。

  他对面的一个质子露出古怪神色:不稀罕的话,可以把织锦给他,别在这坏兄弟们好事。

  楚照哑然失笑,但还好她憋得住。

  陈质子说此话似乎有他的用意,但在卫云舟听来却不是如此。

  “公子多虑了,”卫云舟抬眸,唇角的弧度疏冷,“这浮光锦虽然珍贵,但大梁地大物博,万国来朝——还是不劳公子费心。”

  楚照想笑。

  陈质子忽然窘迫。

  “至于为何给楚公子送浮光锦,那是念其兄猝然长逝——”音波震荡空气,气压忽而低迷,让人无可驳斥。

  嗯,好像是个不错的理由。

  让人还不起的东西和手段,她有的是。

  众人想笑却又不敢,这质子府上,平素就这姓陈的作威作福最多。

  公主殿下这不是狠狠地给他们出了一口恶气么?

  忽然,远处疾步跑来一个宫人,在卫云舟身旁俯身说了些什么,似乎是要她过去一趟。

  卫云舟点头,又缓缓起身,她目光扫过一圈质子,又淡淡道:

  “今日宴会本宫所赠,并不希求诸君偿还。”

  楚照汗颜——她还不起,不还了就是。

  待她走后,其他质子自然是面面相觑。

  这从未听过赏赐东西有要还的道理啊?还是公主殿下真好,怕他们有负罪感?

  楚照看旁边死鱼眼站起,更旁若无人一般抚起那浮光锦来,一如她刚刚抚平前襟褶皱。

  陈质子忍无可忍,他对这一桌男儿,还有身旁这最可恶的雍质子失望透顶。

  他恶狠狠地摔下一句话:“软饭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