夤夜如浓墨,一弯玉钩高悬天中。

  万里长空,唯余下这一点冰月,霜冷月色照拂大地,乍一眼望去竟不知何物为真正的霜雪。

  马车碾过雪地,发出厚重的辘辘响声——然后戛然而止。

  一头戴毛绒帽子的车夫干脆利落地从马车跃下,拿出脚凳摆上:“殿下,到宫中了。”

  再往里走,车马禁行。不论是谁,都要在此处换乘辇车,抑或改作步行。

  今夜卫云舟出行仓促,回来之时也不算早——如今虽是元宵佳节将至,宫中的过节气氛却不浓厚。

  覆雪宫墙上点燃壁灯,潦草地缠绕了几圈彩带就算作庆祝;不远处的沉沉枝桠,上面胡乱盖了几只彩灯,就算是应付过去。

  大地一片霜色,月色和雪色交替,点点灯火辉映其间。

  厚实车帘掀开,卫云舟极端庄地踏在脚凳上,然后深深一脚踩入雪地之中。

  举荷却没有这么悠闲,她后一个出来,相当跳脱,一个大跨步便踩进雪中。

  车夫看得心中暗自啧啧:这丫头还真是和小时候一模一样,一点不怕冷的。

  举荷是卫云舟小时候出宫的时候捡回来的乞儿——这是宫中都知道的事情。

  那时候天寒地冻,年幼的公主出宫,在路上碰见一衣着单薄的小乞儿。

  乞儿虽然衣着单薄,但丝毫不怕冷,也不怕衣着华贵的卫云舟,还和卫云舟因为天冷受冻之事争论两句。

  素来争强好胜的卫云舟竟也不恼,将她带入宫中,还为之重新取了名字,一直带在身边——这就是举荷。

  “时候不早了,王叔,你回去吧。”举荷一边拿着手提灯,一边道。

  车夫点点头,拍了拍肩上的落雪,收了脚凳便又爬上车去,慢慢吆喝着离去了。

  举荷把提灯点燃,明亮火焰相照时,她才意识到卫云舟手上原来还带着那猫拿游鱼的花灯。

  这猫拿游鱼的花灯本来就是用作观赏,拿来照明自然有些欠妥。

  兼以这花灯是那登徒子所赠,举荷心中便不免生了些恼意:“殿下,这花灯又不能照明,您这么拿着也是白拿着,我来拿吧。”

  卫云舟却是拒绝:“不必。只此一物,本宫还是能拿。”

  举荷欲言又止,想了想还是没说什么。

  公主殿下所认定的事情,轻易没有人能够改变——她所谓的和公主的争论,大多数都是对既成事实的预测或者重复而已。

  二人踱步走向大门,那两个宫人面面相觑,原不知是谁,直到卫云舟走近,他们看清人脸时,这才慌慌张张地行礼:“参见公主殿下。”

  夜晚轮值换班,卫云舟出去时的那两个人,如今已经换下。这新换上的两个人,消息还有些滞后。

  “免礼。”卫云舟淡淡抛下一句,神色未作任何变化,依旧是提着花灯往前面走。

  其中一个宫人,卫云舟走来之时,他便一直盯着那盏花灯。待到卫云舟走后,他的目光也未曾离开过。

  这花灯......公主殿下出宫一趟,就是为了买个花灯?她不可能稀罕这种东西的。男人暗想。

  举荷虽然是走在前面,但是她时不时停下回望卫云舟,自然也就觉察到那男人不甚友好的目光。

  待到走远,举荷才小声说话:“殿下,我刚刚看那左边的竹竿儿有些眼熟......就是一时半会儿我想不起来。”

  出乎意料的是,卫云舟居然说出那人身份:“那人不就是东宫里的人么?秋日宴时,你我都见过。”

  举荷噤声,似乎真有这么一回事——可是秋日宴至今也有好几个月了,公主殿下怎么什么都记得?

  还是这么个无足轻重的小喽啰。

  “我看他那眼神不善。”举荷道。

  “东宫主人就不善,”卫云舟轻笑一声,这是她今夜回宫后第一次明显的情感波动,“他应该马上就会去打听,我出宫做了什么吧。”

  举荷似是不信邪一般回过头来,借着渺远的火光,她依稀能够看见大门口如今只吊了一个黑影。

  亦即是说,那个瘦竹竿儿跑了。

  啧,去通风报信这么快?她撇撇嘴。

  “您说得对,我看那个瘦竹竿儿已经跑了,只剩下右边还有个影子了。”

  “本宫今夜出宫,应是所有人都知道了。”卫云舟淡然,“相信我们的太子殿下,也应该知道为什么今年宫人大多不在宫中。”

  她抬眸,又见大雪压枝——这棵大树相较沿途所见,寥落许多,没有任何彩带花灯装饰。

  二人又缓行一阵,今夜依然落雪,势头却不大。

  二人回到长年宫中。

  甫一走进大门,那宫人便道:“殿下,有人写了封信给您......让我们托人转交。”

  宫人并不识得那黑衣人,只知道其人来去无踪——竟然能以这番身手随意进出大内,委实可怕。

  但这样的人才,收归于公主殿下手中,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卫云舟颔首,她思忖片刻,是时候也该到收到回信的日期了。

  终于她回到殿中,青烟缭绕,熟悉的杜若香气很快就充盈室内;地龙也随之燃起,暖意融融。

  殿中烛火辉煌,金光相映。

  卫云舟坐在金丝楠木桌前,她随手翻开桌上公文,熟练地从那一沓公文中抽出最中间的一封信件。

  灯盏相照,卫云舟将信件展开平整,仔细阅读。

  烛光跃动在卫云舟的脸上,更衬她容貌威严与昳丽。认真、专注、端庄......

  这样的人,理应是统治这个国家的人。只不过,举荷心里明白,这一切没有这么简单。

  公主殿下近来应该是遇到困难了。

  举荷站在稍远的位置——这个位置,刚好能同卫云舟有交流,也恰好不用看到信件内容。

  这点分寸,她还是要掌握的。

  “太子还真是心急。”卫云舟一边喃喃自语,一边随手将信件点燃。

  信纸转瞬间就变成灰烬。

  “发生什么了?”举荷下意识问。

  既然公主殿下能够说出来,想必也不是特别重大的事情。

  卫云舟看向她:“这封信上称,织造府的账目对不上,从前年开始,就月月缺斤短两......”

  举荷心中陡然一惊。

  话说朝徽帝抱恙日久,早在他还未彻底放权之前,就将京中地盘作了粗浅划分——京中西郊大营,士兵驻扎野外,归卫云舟所管辖;而宫中羽鹰卫、织造府、水路漕运则由卫洞南所摄。

  谁也捉摸不透皇帝的安排。

  太子国之大统,所掌管治下的确更多,然而他却没有兵权。那羽鹰卫,说来也不过几千人,和西郊大营所比,简直就是笑话。

  卫云舟因掌握兵权,尔后与太子分摄朝政时,拥有了更多的话语权。

  这样的两个人,自然是势同水火。

  互相关注彼此动向,再正常不过——只是公主殿下的手段更加高明些,不像那太子,非要找个瘦竹竿傻乎乎报信。

  “那是什么意思?”举荷怔愣片刻。

  卫云舟又随手拿起一本书册,翻开道:“谁知道呢?我们的太子殿下呀,大概已经忍不住了。自从前年开始,便已经开始密谋什么东西了?”

  前年,正是朝徽帝正式下放权力的那一年——他将权力交给了自己的一对儿女。

  其实,他还有几个小儿子,最小的是个女儿,只不过年龄都实在太小,大家多不在意。

  刚刚说完这句话,卫云舟的眸光随即变成寂寂寒凉。

  举荷只在旁边猜测:“既然账目对不上,他是不是想拿这笔钱做什么事情?”

  “当然......只不过从证据上来看,他对不上的那些钱,其实并不能成事,”卫云舟的语气十分轻松,似乎分毫不把自己的这个哥哥放在眼里,“他这么莽撞,迄今所做最不利我的一个事,其实是杀了那个人。”

  但是也并非绝对不利。她想。

  卫云舟并没有说清楚。举荷猜测不明,便也只好默不作声。

  她想了想,觉得宫殿中的气氛有些沉重,脑海中又浮现那个瘦竹竿儿的滑稽背影,打趣道:“说起来,那瘦竹竿儿是不是已经给太子报信去了?”

  “嗯。”卫云舟侧耳,听了漏刻响声,点头应允。

  “只不过......他能够去报信说什么?今日殿下出宫,刻意一身素色,什么打扮都没有。他还能汇报什么?”

  说起这,举荷便不自觉蹙眉:今日出宫,本来该殿下好好游玩一番,才看那走索爬杆的表演了一场,便来到徐五娘的台下,然后便被那登徒子害了去。

  委实可恨!只不过,举荷看那楠木桌上那精致花灯,其实更多的重话,她似乎也说不太上来。

  是啊,他还能汇报什么?

  卫云舟忽然就对举荷此言有了兴趣。

  今日她故意素装出行,不想惹出事端,但其实......

  事端已经惹出,但却无妨。

  见卫云舟不说话,举荷继续道:“我看什么也不会发生,按他那个想法......恐怕觉得殿下您多事,才突然出宫。”

  “你说得对,他能汇报什么?”卫云舟却是答了举荷的上一句。

  猫拿游鱼的花灯横在桌前,待她说完此话,空心竹猫里面的烛芯将近,明灭闪动几下,不多时便成兰烬。

  水盘中的灯火光点如今彻底消失,烛火熄灭了。

  “他不知道的事情,总有人知道——那个老头,碍事的时候太多了,他总会献计让太子出手的。”卫云舟随手将书页翻到一页,旋即她站起身来,声音又似云山雾罩,如隔霄汉:“里面的火熄灭了,给它续上吧。”

  “乏了。”这是卫云舟同举荷说的最后一句话。

  举荷看着那花灯中的兰烬,陷入了沉思。

  这出宫前后的变化,不就是多提了一盏花灯回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