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云舟自长大后,还未微服出宫。

  宫中常引江湖伶人表演,只是这招蜂唤蝶的把戏,卫云舟是从未见过。

  她也好奇地看向蓝蝶飞往的方向。

  蓝色闪蝶飞过数人,被围绕的看客偶尔发出惊异声音:“它们怎么偏偏围着我来?”

  旁侧的人就笑嘻嘻迎合:“那这些蓝蝶怎么不绕着别人转,偏偏绕着您转?”

  字里行间都是溢美之词,把那看客夸上天去。

  一时之间台下气氛也被炒热,蓝蝶翩跹而过好些人,有女人也有男人。

  偶有停留,楚照便手心一紧,攥出汗液来:不知道是哪个倒霉蛋被这些蓝蝶沾上。

  此时此刻,徐五娘索性大手一甩,开始编造些楚照和被蓝蝶环绕者的故事来:“哎呀,不知道是哪位小姐,能和我们的李公子有缘呢?”

  台下一阵哄笑声音。

  楚照听到有人嚷嚷着要把她抓来做婿。

  她好想弃灯而逃,不,不能弃灯,否则钱霖清那边就没有一个交代了。

  而且……她心里面总梗着一根刺一样,让她不敢将眼睛看向蓝蝶飞往的以外地方。

  蓝色闪蝶飞过好些人,但是都未作长时间停留。偶尔遇见些头上簪花缀草的小姐公子,似是被吸引一般盘旋片刻。

  那些看客还未来得及激动半分,蓝蝶便又盘旋而去。

  看客的脸颊都因此变红,每当蓝蝶有盘旋停留的痕迹,他们便爆出惊呼声。

  楚照尬到脸酸,那蓝蝶彼时停在一花容娇靥的女子旁,旁边便有人大喝一声:“曹公啊,您看台上这位公子如何?”

  被唤作“曹公”的中年男子自然是满脸堆笑,又是抵触又是骄傲一般:“哎呀,这种玩笑的事情,哪能作数呢?这蝴蝶也是畜生,都是随随便便认人。”

  女子不满道:“父亲,你这是在说什么话?”

  戏谑嬉笑之声还未停止,那蓝蝶又飞过了。

  这一次竟然飞到一个浓妆艳抹的男子身上。

  那公子今日打扮可隆重得多,除去簪花戴冠,身上还挂满各式各样的香草垂饰。

  楚照微不可察地抿嘴,这人大概是身上戴满花才吸引到蓝蝶的吧?

  他哈哈大笑:“如今看来,这些蝴蝶是选择了在下啊。”

  楚照:……

  这一次,她真的想弃灯而逃了。本来她在这里罚站,就已经很让人崩溃——那些蓝蝶每飞过一个良家女子,她心中的负罪感就多一分。

  最让人崩溃的是,这些蓝蝶最后竟然停在一搔首弄姿的男人身边。

  她心里的防线彻底崩塌了,联想到徐五娘刚刚的什么结亲配对,楚照如今心头大震。

  这世界上已经没有她在乎的人了吗?她不太想活,她不是这样的人。

  适才还热闹的人群,如今又陷入一片死寂之中——转瞬间,又爆发出掀天的笑声来。

  “哈哈哈哈,徐五娘,你这蝴蝶还当真不听你的使唤,把柳公子和台上的这位李公子捆在一起,这是什么道理?”

  从旁边的人交谈中,可以得知,原来这柳公子是京城中出名的喜欢浪荡在风月场合的人。

  也就是说……

  有些人不无喜感地看了一眼这二位公子。

  举荷听完,蓦然有些不悦:“这些蝴蝶不就是往那些穿得好戴得好的人身上扑嘛,还真无聊.....居然拿这个当噱头!小姐,要不然我们走了?”

  “他们一定是一开始就准备搞这种东西的。”她断言。

  她们此番出行,都着装朴素,单论衣着抛进人群就会被淹没——既然如此,根本就不可能被那些爱慕虚荣的蓝蝶看上。

  况且,殿下此行必然不愿意暴露行踪,被多人注视。

  “嗯。”卫云舟鸦羽般的长睫又在眼睑处垂落投射下一片阴影,她似乎在思考什么,然后才答应了举荷。

  “这蓝色蝴蝶还挺别致,以往从来没见过,就是这些人太无聊了点,一点都不好笑。”举荷一边说,一边转身。

  然而事有波澜。

  那柳公子本来笑意盈盈,准备就着蓝蝶的簇拥,去和楚照说上两句话。弦祝傅

  楚照瞳孔皱缩,看着他步步生莲、踏步过来的时候,满心满念都是“你不要过来啊”。

  她想,她应该走了。她不能再这么软弱下去。

  思及此,楚照哪管自己双腿听不听使唤,强迫自己迈开准备下台。

  不说话是最好的回答,是最好的拒绝。

  就在此刻,那些蝴蝶却忽然转了方向,飞往身后了。

  那柳公子气得柳眉倒竖:“啊?它们这是往什么地方去?”

  众人噤声,都好奇地看向蓝蝶又会往什么方向去。

  寂静中不乏有些泼冷水的声音:“哎呀,刚刚还美滋滋觉得自己能上台呢,现在如何?”

  柳公子气得直蹬腿,却半天才憋出一句话来:“可是那些蝴蝶在本公子身上停了这么久,你们莫不是瞎了?”

  楚照本来都打算脚底抹油开溜,却见蝴蝶转向,她怦怦直跳的心这才平静下来。

  还好还好。不是这柳公子就好,要是此人,她午夜梦回都会被吓得泪湿衣襟。

  她宁愿当一回恶人。

  举荷护在卫云舟面前,为她开路——台下观众爱凑热闹,如今全部堆在一团,横在她们的去路面前。

  “借过一下,借过一下。”

  她不耐地向前走着,一边还要兼顾身后的卫云舟。

  “哎?!小......”举荷在前方开路起劲,斜过头看时却未发现公主的衣襟。

  人、呢?

  她猛地回身,不免大惊。

  那些蓝蝶竟然落在了卫云舟身前,盘旋萦绕在她的身边,阻了她的去路。

  直到这时,人群中才有发出惊叹声音:“这是哪家.......的千金?怎么好像从来没有见过?”

  卫云舟一身月白衣裙,毫无多余缀饰;发髻亦是京中流行大众的样式,粗粗一看似乎的确泯然众人。

  但是再细观其相貌和仪态风度,众人不觉大惊。

  虽然不加点缀,但一定不是什么平常的普通人。

  这些蝴蝶当真是成了精,这千金小姐什么都没打扮,它们居然还是能够将她发现?

  众人大惊,楚照也大惊,她的心如今已是凉了半截。

  她不愿意当这一回恶人了。

  只是如今台上台下似有一道深深沟壑横亘其中,她如今举步维艰。

  她想一头撞死的心都有了。

  这新人和刚刚那柳公子简直就是天差地别,后者满身花草垂饰引来蝴蝶,前者素然一身无物相配,蓝蝶居然就一直横在她的身边,哪里也不去。

  举荷的愤怒终于达到顶峰。

  她如今疑心一切都是台上那个登徒子的所作所为——佳节簪花而游,好端端地徐五娘不选别人就选他上台。

  果然这外国来的质子,就是没安好心。虽然在宫中最破落的地方住着,和那些质子府里面妄想一步登天的人却没啥两样。

  她恼得立刻回身,想要驱走那些蓝蝶,但是转念又觉得不妙。

  毕竟......她刚刚还理直气壮说这些蝴蝶专扑打扮好的人,现在她已经哑口无言。

  可是她家殿下今日明明没任何打扮。

  不是那柳公子,徐五娘都提起了几分兴趣:“哎呀,这些蝴蝶还是没有辜负老妪我对它们的信任。”

  这话说得柳公子面上青一阵白一阵,他只能讪讪走开。

  他看一眼卫云舟,不觉自惭形秽,快步离开。

  蓝色闪蝶如今带着莹莹流光,翩然舞动在卫云舟的身边。

  楚照恰能看见卫云舟高挺的鼻梁。

  她心惊,又想起那日天幕都为她低垂斜压的模样。

  如今白日西匿,夜幕又何尝不接续下去?

  卫云舟是大梁唯一的公主,如今又和太子分庭抗礼共同执政,今夜出来游玩的不乏达官显贵,自然有人将她认出。

  举荷心里直着急。

  她刚刚已经听到有人在小声议论——好在这些人心里面还算有一杆称,没有将话挑明了说。

  从未见过、听过的京城闺阁千金小姐,谁又能有这般姿态?

  人群窸窸窣窣议论猜测。

  徐五娘不常来京城,也不曾进宫,自然不识得卫云舟何人。她只是觉得有趣,便继续煽风点火:“看来这蓝蝶和白蝶都找到了它们所心仪的人嘛。”

  卫云舟只是诧异地看着那些翩跹起舞的蓝蝶。

  她只是微微惊讶。人如是,蝶亦然,都喜欢蜂拥在她身边。

  楚照已经尬得脚趾抠地,好在她脸皮厚,虽然脸发烫但只是微微带红。

  她已经开始盘算回宫之后负荆请罪的场面——不,她不能同卫云舟有所接触。

  此番只是意外,得罪了也就得罪了吧。

  钱医师,我还记挂着您。楚照默念一声,便打算脚底抹油开溜。

  楚照如今彻底绝望,招惹至此,她也不差临阵脱逃这一次了。

  她抖擞精神,提了灯,准备下台落荒而逃。

  迈出左脚,右脚跟上。勉强,勉强能走。

  目光穿透身边的蝴蝶,楚照已经看见翠微焦急等待的模样。

  楚照依然不忘脸上挂着微笑,漫步一般向台下走去。

  然而徐五娘却是偏生盯上了她:“李公子,今日您和那位小姐也算有缘分,您觉得呢?”

  楚照心中霎时咯噔一声。

  您真就存心看上我了?阴阳怪气之后,她脸上还是强作镇定与微笑。

  “您看,如此缘分,又该作何解呢?”徐五娘笑眯眯道,她今日铁了心要撮合这一对璧人。

  卫云舟并不在意蓝色闪蝶,她反倒是抬眸看向“李公子”。

  手中的花灯同柱上花灯交相辉映,映得楚照眉目更加清隽,一双灼灼桃花眼,眼底流光,似是琉璃瓶打翻倾泻其中。

  卫云舟不觉恍然,她总觉得这人有什么地方不一样。

  楚照心一横。

  对不起了,钱医师,我相信我们还有下次合作机会。只是一盏花灯而已。

  让众人始料未及的事情发生了。

  这位李公子提灯款款而行,一路行至那千金小姐身边,然后,竟然将手中花灯恭敬奉上。

  卫云舟怔愣片刻,才缓缓开口:“给我?”

  楚照感到一阵绞痛,不知心痛还是喉痛:“还您。”

  卫云舟伸出手来,垂眼便可见细腻的肌理。

  她接过那盏花灯,抬眼看时楚照却错开她的视线。

  亦即是说,此人给她递灯,却连正眼都不敢瞧。

  大梁习俗,元宵常有情人以花灯为定情信物。

  举荷站在旁边,快要七窍生烟。

  楚照行云流水一般做完这一切,便大手一挥袖袍一甩,微笑着拂袖而去。

  她心惊胆战,步履还是强作镇定。

  对不起,钱医师,你会原谅我的。她喃喃。

  举荷好容易压住怒气,愤愤道:“他说什么?还,还什么?稀罕吗?”

  这么多年以来,从来没人敢对卫云舟用上这个字眼。

  “之前也来还过。”卫云舟思忖片刻,她凝望着那人远去的背影——还有白色蝴蝶紧随身后。

  还?她低眉,又凝视水盘中跃动的烛火,星星点点明明灭灭,淡金中泛出白来。

  举荷被怒气掀翻后还是恢复了些许理智,她附耳劝说卫云舟该走了。

  她刚刚已经听到有人认出公主的身份——今日还想再游玩,已是不可能。

  难得公主殿下出来这么一回,都给那心怀叵测的登徒子搞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