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桓生虚了虚眼睛。

  那条渗人的疤痕从他的左眼蜿蜒而下。

  楚照这才发现,他的瞳色有些奇怪——虽然是棕色,但是有一只未免浅得太过分了些。

  她突然又想起一件事情。这些暗卫,既然是一个组织,便有一些共同的特征。书中所写,他们手臂上都会有一条暗纹。

  思及此,楚照便低头去觑何桓生的手,发现他的手臂捂得严严实实。

  不过这是在冬天,理所当然。

  何桓生捕捉到了楚照的这一动作,他笑道:“二殿下在看什么东西?”

  楚照本觉得刚刚的举止局促,转念一想还不如将计就计。

  “只是想起门领手臂上的东西了,突然想看看。”楚照继续笑道,“只是忘记眼下的季节。”

  何桓生微微一愣,眼中顿时出现晦暗神色,脸上的笑容僵住。

  他迟疑片刻后,逐渐压平了嘴角弧度,盯着楚照眼睛,慢慢地说道:“哪怕不是冬天,也不能轻易给别人看到。”

  楚照脊背上陡然生出一阵凉意来。

  何桓生完全不比陈贺好忽悠。哪怕楚照暗示他,她知道他们暗纹印记,他也没有什么大的反应。

  甚至还有心再反过来提醒楚照一句。

  二人静默片刻,楚照尽力让自己的眼神没那么躲闪。她蓦地就害怕被此人看出点端倪。

  凌厉如刀的眼神,似乎要把她生吞活剥——在原书中此人唯楚沧马首是瞻,楚照如今颇觉得他想用眼刀剜了她,叫她把楚沧吐出来一般。

  随着远处一声烟花炸响的声音,危险的气氛终究是化开了。

  何桓生敛了神色,慢条斯理道:“我听陈大人说,您的喉咙染上什么毒症了?”

  “我看刚刚说话还好好的。”不等楚照说完,他又补充一句。

  楚照心梗,喉咙也哽了一下。

  但是她的确喉咙疼痛,如同被火燎过一般。

  何桓生依然和她意味深长地对视着。

  翠微在旁边吱声:“痛是痛,可又不代表不能说话。”

  她一开口,气氛又轻松了许多。

  “殿下已经痛得饮雪水了!我每天早上起床第一件事,就是去庭院里面扫雪。不然根本就不够用.......”

  像是在给楚照说话,但在楚照听来,这话里面多多少少都有些折腾抱怨。

  她不禁莞尔。

  “我知道了。”何桓生直接打断翠微的话,一只手按在腰间佩剑上面,侧过身去对着一个方向,“殿下让我打听的那个人,钱霖清——就在东楼街巷,随我来吧。”

  翠微还在念念有词:“而且我还要看着时间去换水.....”

  “快跟上。”楚照也轻声开口提醒。

  “啊!”翠微惊呼一声,这才迈开步子跟上两个人。

  街衢两旁宝马香车并排而行,随处可见明灯高悬彩带飘扬。奇人异士各显神通,游人个个面带喜色,光是从她们身边路过偶然听上两句,就可管中窥豹,知她们在为何事喜悦。

  何桓生却对这无边胜景没多大意思,他只是步履不停地往前面走,要不是人太多拥堵,他是决计不会停下来的。

  哪怕楚照和翠微有意观赏,也只能见个浮光掠影,转瞬之间就得跟上何桓生。

  游人虽多,但他们走路起初只是略有停顿,直到行至东角楼路口,这里人山人海水泄不通,他们被迫停下来了。

  一大群人包围着一个红绸铺就的台子,连声喝彩。

  “那个大娘在做什么?”翠微自然好奇,她刚刚老早就想去看那些人的表演了。

  特别是踏索走竿,走上钢丝绳、爬上细竹竿,她疑心这些人怎么这么厉害。

  就怪那何桓生一直闷头死走,害她好不容易出宫一趟,却什么都没有仔细瞧见。

  她踮起脚尖来,这才看清台上的人:“哇,那个大娘好厉害!她在操控蜜蜂和蝴蝶?”

  楚照本来没有看向台子,适才她莫名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她刚刚瞧见一个人,看了她一眼之后便飞速掠过头去,似乎见了很不得了的人一样。

  时间仓促,那人的脸她一时半会又想不起来。

  楚照只能安慰自己说,是自己喉咙痛到神经,出现幻觉了。

  “殿下,殿下,你快看,”翠微却显得激动万分,她伸出手来指向一处,“那蜜蜂怎么就在那个小姐身边飞舞了!”

  “嗯?”楚照疑惑哼声,循着翠微指向的方向看了过去。

  饶是冬天,那惹蜂控蝶的大娘却毫不怕冷一般,身上只穿一件单衣,古铜色的面颊都被汗水浸润出潮湿感觉。

  她旁边还站了两个大汉,似乎正在辅助她表演一般。

  “来,大家请看这绸缎......”她声如洪钟,这下引得在前面开路的何桓生都不禁侧头而视。

  那两个大汉为她捧来一匹白色绸缎。大娘绕着绸缎转了一圈,又将其拎起利落一抖。

  街边悬挂的明灯辉煌,映在雪白绸缎上五彩纷呈。

  她手上不知道何时又摸出一把剪刀,电光火石间就将那雪白绸缎剪成蜂蝶样式。

  被剪碎的蜂蝶非但没有落在地上,反而被注入生命一般,开始扑腾展翅。

  大娘探出两只手来,那些蜂蝶竟然就如同得了号召一般,围聚在一位戴宝簪珠的女子旁边。

  那女子似是完全没想到一般,伸出手来扑打,她旁边站着的几个侍女也跟着帮忙。

  “哎呀,徐五娘,您这小宠物怎么还怎么就往好看的人身上扑呢?”围观群众中有人大声喊道。

  大娘面上含笑,“这话可给您说对了——它们还不仅仅会这个呢。”

  楚照和翠微一样,都看得目瞪口呆。

  翠微颤颤巍巍开口:“我原本以为那些走钢索、上竹竿的人已经是最厉害的了,没想到还有这种啊。”

  何桓生哼哼一声,语气鄙夷:“这种戏法,也只能骗骗你们小姑娘了。哦,对了,还有那些公子哥,把这招蜂引蝶的本事当和小姑娘调情呢。”

  翠微走在何桓生背后,她撇撇嘴,压低声音嘀咕了一句什么。

  楚照没有听清楚,但是她知道应该不是什么好话。

  在何桓生一往无前的坚持劲下,三人还是穿过了水泄不通的人群,七拐八折之后,她们来到一处民居之地。

  眼下可就没有之前那么热闹了。这里的房檐大都低矮,门前冷落,只是节日之故,家家户户门口还是挂了些灯笼灯球,聊以庆祝节日。

  “那人就在这里,”何桓生依然按着佩剑,吐出一口浊气,指向一处草房,“我观察了两天。”

  楚照道:"这就过去。"

  “嗯。”何桓生粗粗应声。

  翠微还是颇带忿忿不平地跟在两个人身后,她还时不时地回望。

  虽然隔着重楼高墙,她好像还是能够看见徐五娘唤蜂引蝶的样子。

  三人来到草房门口。

  门口稀稀拉拉地悬挂了些灯笼,要比邻居的少些。

  何桓生径直上前,叩响了门扉,“咚咚咚”三声。

  没有任何反应。

  楚照盯着那门,心中有些忐忑。这个钱霖清,是什么人呢?

  除了一个名字,在原书中和楚沧分道扬镳,她就再也不知道了。

  何桓生皱着眉,弯曲四指成拳状,这下他敲得更为用力:“开门!”

  兴许是忍不住外面狂风暴雨一般的敲门声音,一道含混不清的声音终于响起:“门口灯笼都挂着的,你们要拿就拿,拿干净了都行。别敲门烦我!”

  楚照诧异,这和拿灯笼有什么关系?

  何桓生也不恼,他冷笑一声:“我不要你的灯笼,我儿子都多少岁了!”

  “你不要我的灯笼那你敲我老刘家的门做什么?”里面的人却恼了。

  楚照这才恍然大悟。

  刘谐音“留”,大概是取门前灯笼,有怀孕留子的意思在里面。可是何桓生不是说这就是那钱医师所在的地方吗?

  “钱医师,要是你再不开门,我可就要动用其他办法进来了。”何桓生阴恻恻地开口。

  屋内再次回归死寂。

  门轴“嘎吱”一声,门开了。

  何桓生脸上带着得意笑容,一边说着“钱医师您还是个明白人”,一边退到旁侧,只不过他看清人时,也不免一愣。

  楚照原本站在街道上,待门开了也跟着跨上,她看清钱霖清的相貌时,也不禁一愣。

  果然不是大梁人,也不是雍人。

  钱霖清双手抱臂,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

  她高鼻深目,面骨和缓,一副蛮人长相。尽管头发顺着肩膀披散而下,但却意外地整洁。

  身上只是简单穿了一件淡青色衣袍,看样子并不比那表演节目到热火朝天的大娘厚上多少。

  竟然是个女人。楚照心中微微惊讶,不过此人在书中本来就无甚笔墨,倒也不足为怪。

  她打量了一下来者,悠悠开口:“不知道,二位......哦不,三位找我有什么事情?”

  原来刚刚那股含混不清的声音是装的。

  钱霖清只是轻掠了何桓生一眼,按剑借势欺压的人她见多了;只不过她看向楚照时,却不免微微一怔。

  这公子倒还生得俊,至少比那按剑的要和善一点。

  “钱医师在我大梁住了些时日,医名已经渐渐显现,”何桓生拖长着音调,“我家公子最近喉咙染上一种怪病,郎中们都束手无策,思来想去,也就只能找您试试了。”

  钱霖清微微挑眉,“哦?近来的事?这么快阁下就遍访完京中名医,找到我啦?”

  “钱医师,咱们直入主题吧。”何桓生并不想多和此人交流。

  钱霖清耸了耸肩,“当然,敢问阁下是哪家公子?”

  楚照正思考回答什么时,何桓生便直接开口了:“公子是李相的孙子。”

  楚照尴尬,只能把话咽下去。

  这李相又是谁?算了,要是何桓生一手包办,给她把喉咙里面毒解了也就罢了。

  “那还真是蓬荜生辉,”钱霖清背过身去,声色慵懒,“几位请进来吧,家徒四壁,多多担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