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是人非◎

  出院后的第一天,在去公安部报到之前,冬月独自去了一个地方。

  深夜的楼道空无一人。她走到公寓门前,撬开门锁,走进了房屋内。

  这里是波本的住处。

  透过窗户可以看到远处的街区巷道,再遥远一点的地方是高耸的东京塔。窗外有一棵树,枝叶随风摇曳,投射在窗帘上的影子斑驳不清。

  屋内的布置和几个月之前没什么不同,仿佛时光被静止了一般。和记忆中一模一样的沙发、地毯、餐桌……

  被唤醒的记忆刺痛着冬月的心。

  她想起两年前的夜晚,自己第一次来到这里,抱着搜寻情报的目的,小心翼翼地试探他,心神处在极度的紧张与畏惧之中,就像踩在悬空的钢丝之上。

  那一晚,她对他说了很多谎言,温柔脉脉的甜言蜜语之下满是利用的心思。

  那么他呢?他当时在想什么?

  那双注视着她的眼瞳里,究竟埋藏着怎样的感情和想法,她不得而知,事到如今也已经没有机会问出口了。

  她还记得他们一起做饭,面对面坐在餐桌前说说笑笑。晚上躺在床上相拥在一起,体温与心跳交织着,他的面容,每一个调情的动作都令她神魂颠倒。

  飘摇凌乱的思绪止于午夜缠绵的一刻,不再往下延续。

  她无法向任何人提起这段感情,她与他的立场,过去的身世经历,注定了两人在相遇的瞬间便等同于悲剧的开端。

  但那个男人确实给予过她保护和爱,她也曾在这里获得过欢愉和短暂的安宁。

  时光的流逝令人恐惧,那些与他相遇相知的记忆如此清晰,仿佛就发生在昨日,然而此刻已是物是人非。

  冬月走到卧室的桌前,拉开抽屉。

  映入眼帘的是她之前被没收的随身物品。手机、钥匙等物件,以及——

  景光留给她的耳钉和项链。

  她停顿了片刻,伸手拿起耳钉,小心翼翼地戴好,项链挂回脖子上。

  手紧紧攥着吊坠,冰凉的银色子弹被掌心捂热。她闭上眼睛,努力忍住眼眶的发热。

  过了片刻后,她睁开眼睛,目光落在旁边的抽屉上。

  她记得那里放着一个被子弹打碎了屏幕和内存卡的手机。

  拉开抽屉,映入眼帘的手机是记忆中的模样。漆黑的屏幕上,裂痕像蛛网一般延伸开去。

  当初第一次来到这间房屋的时候,她就存了一个念想,以后有机会的话,能带走景光的遗物。

  这个手机代表了她年少时最青涩纯洁的爱恋,也代表了卧底这个职业的残酷和伟大。

  端详着手机出神,她又一次回想起了恋人生前的种种。

  他是她生命的一部分,无论时间过去多久,无论此后的人生中遇见过多少人,她都无法忘却他。

  景光,亲生父母,花歌,奶奶……波本。如今想来,二十八年的人生中,重要的人总是不断离她而去,她却无法挽留。

  也许人的一生就是在不断失去。家人,朋友,恋人,重要的人因为缘分而相遇,又逐渐随着时光远离。身边的人和事物,越是珍贵就越是容易破碎。

  但是,人在这世上拥有过的很多东西,那些细小而琐碎的生活片段,那些与重要之人共度的美丽时光,已经铭刻在她的灵魂中,成为了她的一部分。美好的记忆总是能够赋予心脏无形的力量,支撑着人度过此后人生中所有的艰难坎坷。

  既然无法挽留,那么她所能做的,便是去缅怀,去纪念,然后带着记忆继续前行。

  …………

  “初次见面,我是广濑冬月。”

  审讯室内,坐在椅子上的库拉索打量着对面的黑发女人。

  身穿剪裁合身的制服,整个人的气质显得英气而飒爽,只是面容清瘦苍白,似是大病初愈的模样。

  “或者你更喜欢用熟悉的叫法来称呼,比如——卡慕。”女人说道,“我并不介意。”

  卡慕……

  库拉索回想起不久之前审问官笑眯眯的那句提议——“我们这里有一位曾经在组织卧底的警官,你要不要考虑见一见?”

  虽然此前从未面对面交谈过,但库拉索很早之前就从波本口中听到过“卡慕”这个代号。

  想到这里,那时那刻,金发男人不自觉柔和下来的眼神浮现在她脑海中。

  她不了解、也不关心他们的关系,但波本当时的表情给她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构成了她对卡慕的最初认知。

  就在几个月之前,她们两人还都是朗姆的部下,是素未谋面但彼此知晓的“同事”。如今,对方是警察,自己沦为前途未卜的阶下囚。在这样的情境下,称呼对方从前在组织里的代号未免有些讽刺了。库拉索想道。

  见银发女子一言不发,只是冷眼观察着自己,冬月想了想,开口道:“听说你想与我单独见面……想必是有重要的话要说吧?这个房间现在只有一个监控探头,无法传递出声音,我身上也没有窃/听/器。”

  库拉索从她的神态和语气中感受到一种莫名的真诚和善意。这是此前在与其他公安警察打交道时不曾感受过的。

  她闭了闭眼,冷冷地开口说道:“我不相信你们。”

  事实上,她愿意配合公安提供一些情报,只是为了给自己谋求一条生路,顺便报复一下组织,说到底是无奈之下的选择,不代表她就信任公安。

  公安是怎样“臭名昭著”的部门她当然清楚。从落在他们手里的那一刻起,库拉索就知道自己的境遇可能不会很好。假如她主动交代了自己的能力,她都能想象到自己的下场——这些人会禁锢她、研究她,甚至继续利用她。

  在她看来,某种意义上,公安和组织也没什么区别。只不过公安听起来合法且程序正义,本质上两者都是不择手段的典型代表。

  如果可以的话,库拉索不想暴露自己的能力,她已经不想再作为没有感情和记忆的工具而活了。

  倘若人生能重新开始,倘若她能自主选择自己的人生,那该多好……可惜人不能选择自己的出身,只能去承受既定的命运。

  “我知道。”冬月语气平静地说道,“但是你没有别的选择。”

  “真是令人不快的回答,但是你说得没有错。”库拉索的语气也很平静。

  用阶下囚的身份与警察对峙和交涉,感情用事是无益的。她没有资格,也没有底气。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的能力与颜色有关吧?”

  银发女子微缩的瞳孔和徒然绷紧的神色令冬月心中的猜测落到了实处。

  封闭的空间里,昏暗的光线下,隔着一段距离,她看见库拉索单薄的身影像雕塑一般凝固在椅子上,就像被噩梦魇住了一般动弹不得。

  “我在波本的房间里看到过彩色的胶片。”

  口中说着这句话,冬月背对着监控,动作小心地从外套内侧的口袋里拿出了胶片。

  这是前几天她从波本的卧室里带出来的。除了带走自己的随身物件和景光的遗物之外,这是她唯一带走的物品。

  “过去的两年中,我一直在猜测这件物品的用途。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发现他在与你一起执行任务时带上了它。”

  “……”

  空气凝滞了片刻。

  像是恢复了冷静,库拉索苍白着脸,直视着冬月的眼睛,用一种感叹的语气说道,“真敏锐啊,不愧是那家伙的情人。”

  “多谢夸奖。”

  “看来与你单独见面的选择并没有做错,卡慕……你确实如那家伙所说。”

  明明推理出了她的能力,却没有上报给公安。虽然不知道是出于何种目的,但这种行为已经足够了。

  这句话让冬月微微一怔。

  不等她细思话中的含义,库拉索继续说道:“来做一笔交易吧,卡慕。我会把你想知道的一切关于组织的情报都告诉你,作为交换,你要为我保守关于能力的秘密。”

  虽然银发女子的声音听上去轻描淡写,但冬月知道其中的分量有多重。

  “好。”她不闪不避地回视过去,沉声说道,“希望你明白,我不是以公安的身份和你做交易的,库拉索。”

  闻言,库拉索点了点头,表情依旧冷冽,但神色却放松了不少。

  “那么,你想知道什么?”

  “密码。”冬月顿了顿,“关于一个硬盘的密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