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间,对面不远的山头突然燃起了熊熊烈火,赵景玄眼尖地发现正是离云寨的方向。

  “瞧,这不就是他小儿子!”连楚荆做了个远眺的动作,忍不住勾唇。

  而此时刚刚还不断往上攀爬的离山寨众人呆愣了一会儿,便已经如潮水般退了下去。

  “小儿子鲁朔有些本事,却始终拿不到实权,于是我和他做了个交易……我帮他除掉他哥哥,巩固他的权力,他送我一批粮食。”

  鲁绍的大儿子过于急功近利,以为将大衍宗众人下药放倒便万无一失。

  于是几乎将所有精锐都带了出来,打算做出点成绩。

  而鲁朔恰好与连楚荆理应外合,烧了老巢。

  离云寨的精锐就算再急功近利,也要顾及山寨里剩下的亲友,不得不退。

  而他的好哥哥,则会在回去途中,被假装成大衍宗杀手的暗卫一击毙命。

  连楚荆看着越烧越旺的烈火瘪瘪嘴。

  鲁朔还真是够狠的,原先他只让人烧两间屋子做做样子。

  毕竟他又不真靠今晚抢下来的这些粮食,可眼下的红霞却染了半边天。

  “鲁朔愿意又烧宅子又送粮,只为了换日后一人掌管山寨……听上去不算个划算买卖。”

  “也不是,他还有自己的打算呢!”

  连楚荆说得轻快,却没继续讨论下去的意思,赵景玄只好又问道。

  “公子是何时与鲁绍的小儿子做的交易?”

  连楚荆捏着下巴,支支吾吾地假装想不起来。

  赵景玄却点破了他:“李华茂被杀那晚,公子偷偷出去过……”

  闻言连楚荆似乎很震惊,依旧装傻:“是吗?我倒是不记得了。”

  而后对方眼波流转,似笑非笑地看着赵景玄:“我倒是没想到,阿容倒是对我的行踪很上心。”

  赵景玄很自然地回避了这个话题,又想到些什么:“那日进城,公子执意不要上好的包厢也是……”

  “说来也巧,原来鲁绍小儿子身边有个壮汉,竟就是那日酒醉撞上我们的那个。”

  见他这样子,赵景玄也大概知道了,鲁朔为何愿意将夺权的心思,交付给了隐藏身份的连楚荆。

  平日里官差押送嫌犯都走东市的小路,而偏偏那日他们走的是顶繁华的长乐大街。

  常人见了只会以为是府丞在为自己儿子出气,就连赵景玄也只看见了闹市便于劫人这点。

  却没想到背后是连楚荆的手笔。

  走长乐大街,更是为了让鲁朔看到大衍宗的人将他劫走,信了他的本事。

  这样,才算是达成了交易的第一步。

  赵景玄开始有些期待连楚荆刚刚所说,鲁朔接下来的打算是什么了。

  然而若走长乐大街是连楚荆背后的推波,也就意味着……

  江宁应天府内有连楚荆的人。

  身为皇帝,调动官员自然不在话下。

  可连楚荆现在明显不打算袒露身份,这说明应天府内是早就布好的暗棋。

  “公子在应天府有人?”

  连楚荆没回答是否,只轻轻一笑:“话说太开,可就没意思了。”

  说话间他伸了个懒腰,将身上的披风解下来一件搭回对方身上,心情极好地拍拍对方的肩膀。

  “好了阿容,回去休息,明天还有新戏可看呢!”

  肩膀上的披风没有束缚,险些滑落下去,赵景玄连忙用手接住叠好放在手肘处。

  看着连楚荆远去的身影,他连忙跟了上去。

  选在那天进江宁,逛花楼,结识钟音闵姜,羞辱李华茂,被官差带走……甚至于不专门去厢房用膳。

  连楚荆从不做多余的事,每一个不同寻常的动作,都是精心的谋划。

  赵景玄愣了愣,半晌才继续跟上连楚荆远得几乎看不见的背影。

  那他想,他也许已经露了破绽……

  *

  “公子?公子!”

  门外传来玲珑的敲门声,连楚荆揉揉眼睛坐起。

  倒是难得睡了个好觉,只是不知为何,那种被人深深盯着的感觉又一次袭来。

  开了门便见玲珑一脸焦急的样子,连楚荆看着那张与他相似的脸发呆,完全没在乎对方在说什么。

  不过说来也奇怪,自他被绑来大衍宗的第一日,他便叫人去查了这丫头的身世。

  竟干净得无从查起…

  这说明,背后人下了大心思。

  可惜了,有时候做得太干净,反而是最大的破绽。

  玲珑见他这幅心不在焉的样子有些来气。

  尽管这人昨晚才不费一兵一卒便抢了离云寨数百担粮食,徐德胜闻言笑得嘴都合不上。

  可今早她便听说了离云寨巨变,鲁绍长子被杀,自己又卧病在床,于是派了小儿子来讨个公道。

  大衍宗虽说抢粮,却从未想过要断对方香火结仇,徐德胜急得团团转,生怕离云寨狗急跳墙狠咬一口。

  却不想对方小儿子鲁朔说是来讨公道,却张口就要见赵公子。

  除了眼前人,大衍宗还有几个赵公子。

  连楚荆帮着出谋划策的事情,定然不会莫名传到鲁朔耳朵里。

  想着徐德胜的嘴脸,也不难想出是谁为了利益卖了连楚荆。

  可宗主之意,是叫她尽量助对方,因此她才起了个大早来给对方报信。

  偏偏对方还一副爱听不听的样子,玲珑当时便来了火气,一双桃花眼里满是怒气。

  连楚荆却不紧不慢地开口了:“无非是鲁朔来了。”

  玲珑一惊,心说自己还没开口对方便知道了,这人莫不是会未卜先知。

  然而还没等她回神,面前的门便突然啪的一声被关上了。

  “在下先更衣!”

  玲珑被这话噎得没办法,虽说自己的容貌也算是名动江南,却仍比不上对方那张脸来得脱俗贵气。

  只是一个男人再好看,这样过分注重仪表,只能说明非富即贵。

  可按对方说法,不过落魄商贾子弟而已。

  那便是身份存疑了。

  可无论怎样,虽说对方确实有些本事,宗主还指名道姓要这人入大衍宗。

  这人究竟是何来头?

  然而再往深处想,便不是玲珑的小脑袋能想通的了。

  门刚关上,窗便吱呀一声打开了。

  连楚荆只顾着穿衣,手上动作未停,淡淡道:“来了。”

  赵景玄点点头,拍拍身上的灰,顺从地替对方穿衣。

  两人相识不过半月,最初对方连楚荆还扮着林远,让个男.宠伺候他穿衣倒也不算什么。

  只是自从那日追杀山洞之后,才知对方并非男.宠,而是林远安插的侍卫。

  再叫对方服侍,便有了些别扭。

  特别是昨晚,那句“情不知所起”还深深映在他脑子里,对方仍雷打不动来伺候他穿衣,连楚荆心里便莫名有些乱了。

  他不说话,赵景玄也不开口,空气一时静得只剩下两人的呼吸声。

  阳光自窗子悄无声息钻进,洒在空气中飞扬的尘斑上,投出一束倾泻的光斑。

  赵景玄的动作再慢,衣服却也有穿好的一刻。

  他替对方束好腰间的玉带,终于松开了手。

  连楚荆也回过神来,他伸出手,任那道看得清形状的光束落在手上,却又从指间划过,落在地上。

  不知是在对自己说,还是在对赵景玄说:“有些东西,看得见,摸不着,既然不属于自己,便莫再去强求了……”

  人如此,情感亦如此。

  其实若是别人,连楚荆绝对不会劝他。

  于他而言,多一个对他动心的人,只是多了一个弱点,多了一个把柄握在他手上,只会成为一柄更趁手的刀。

  然而或许是对方那双眼睛太诚挚,烧得他手上的血污无处可藏,他莫名不想拿住对方的这一把柄。

  论武,对方比他强上不少,对方手上的血或许不比他少。

  然而对方这份澄澈的真心,却是他见惯了虚与委蛇以来,难得的干净。

  更关键的是…

  在滔天权势和明争暗斗间,他似乎已经忘了,除了利用,该怎么回应别人的一颗真心。

  在权谋场上,他永远是最冷酷至尊的执棋者……却远远狠不下心来糟践别人的一颗真心。

  赵景玄听懂了他的话外之音,微微闭上眼,倏地快步走到他身边。

  连楚荆感受到对方动作,就这样静静看着他。

  对方是个聪明人,他这样说,对方该是懂了才对。

  然而对方直直走到他身边,侧过头来,光束在对方凛冽的下颚角照出几分柔和来。

  赵景玄背着光,眼里却似乎有万丈星辰,比朝阳更耀眼。

  他抬起自己的衣袍,不偏不倚地兜住了那道自窗户边射出来的,小小的光束。

  “抓不住他,只是因为未尽全力,”赵景玄的声音带着万丈温柔,却又宣誓一般坚定,“只要那道光还愿意照向大地,我便永远不会放手……”

  连楚荆有些错愕地看着眼前人,明明一张毫不出奇的面孔,却熠熠生辉胜过了骄阳。

  倾尽全力,堵上一切,只要光还照向他,便不会放手。

  这样的豪情,好似眼前人生来就不应属于狭窄的一隅。

  而该是草原翱翔的雄鹰,是西北肆意的孤狼。

  连楚荆从眼前人身上,看到了从未见过的张扬肆意,和……自由。

  想爱便爱,想说就说,想要什么便不顾一切去争取。

  他只觉得自己的心跳似乎漏掉了一拍,只要光还愿意照向大地……便永远不放手吗?

  连楚荆头一回觉得自己深埋权力漩涡,偶尔抬起头来,却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拽出来喘了口气。

  然而也就是这一瞬间,下一瞬,连楚荆便收起了荡漾的心神转过头去:“鲁朔和徐德胜,还在等我们。”

  见他刻意回避自己,赵景玄也不恼。

  但只要两人不是针锋相对的皇帝和摄政王。

  只要没有这层羁绊……

  他有办法叫对方爱上他一次,便就能再有第二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