胆小鬼也有要承担责任的时候。她留在这里,不过是给卫云舟徒增烦恼罢了。
楚照还只在内院之中待着,而她日日上朝,除却政事,还有人心需要收拢。她所面对,更是楚照无法想象。
但哪怕就算这样,她也隔三岔五便寻到内院来安慰她。
但楚照总觉得自己要有些良心,人家不叫她走,她难道就在这里死乞白赖着祸害别人了么?
反正她是个信口开河的,失约也不鲜见。
无雪无霜的冬夜,冷得更是彻骨。风从车帘里面灌进来,吹得人肌寒骨裂,楚照直打喷嚏。
“不仅冷,还黑……”楚照碎碎念叨,一边裹紧衣衫。
她带了什么东西走呢?大的赏赐带不走,便带走了卫云舟去岁给她的那个铜制手炉。
没有点燃,但光是看着便已是足够温暖。
唯一的光亮只有青蓝月光。
红枫在外面驾车,她们星夜出来,在林玉安排帮助之下,总算是顺利地出了城池——今日乃是皇帝的出殡之日,处处白幡招展。
山陵崩而举国为之孝。
“已经出了京城地带了,”楚照掀起那车帘,看向远方逐渐模糊的大梁巍峨都城,心中泛起不舍悲伤之情,“但愿一切顺利。”
不管如何,她如今是大雍皇室唯一血脉。管她是女人还是男人,总比那些来历不明的“大雍皇室”可信度高得多。
她回去正好收拾残旧山河……
正好也不用留在这里,白白让人费心。
不知何时,楚照感觉瞳珠湿润,紧接着便是两行清泪滚下,车帘忽而拂动,青蓝月光幽幽,照亮手中晶莹。
是吗?她哭了,她理应哭的。
过了京城地界,红枫长舒一口大气,不由分说便快马加鞭,一路往前疾驰。
群山巍巍,在月色下有如鬼魅——却又像是楚照那夜夜守候的芍园所见。
巍峨峻拔的连绵苍山,也不过堪堪接上她的长眉而已。
但是楚照心知自己很长一段时间都见不到这边的朝霞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
翠微也坐着,双目空洞而无神地陪伴着。
她们途径了几座关隘,都不曾有事。
楚照那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一点。
但事情的转机出现在一座叫做梓安的小城,她们出城的时候受到阻拦。
那守卫哈欠连连,但还是要检查:“半夜行路,必有蹊跷!车上的人,接受检查!”
她们过前面几方关隘的时候,亦受了检查。
楚照并不觉有异,只安心等翠微受过检查,轮到她时,那守卫却暴喝一声:“这不就是那雍国的假驸马么!欺君罔上,女扮男装!来人,给我拿下她!太女殿下前日便有令,捉此人者,赏千金!”
红枫面色骤变,好在小城守卫不多,她一人便足以应付,她胳膊不幸挨了一刀,血流如注,但她还是将楚照和翠微送出城外。
外面是茂密的树林。
“殿下先走!”
楚照逼不得已,但是她的确帮不上忙,只得逃进深山老林,内心狂跳不止。
她适才没有听错,是“太女殿下前日有令”。
前日,前日。
可她们昨日夜晚还在浓情蜜意……从那个时候,她便开始计划筹谋了么?
为什么?她心中一凉。
看来她们都不是什么实诚人,都说不肯瞒着对方,却都瞒着对方。
楚照擅作主张出逃,却真心错付,却换来卫云舟的定罪。欺君罔上,女扮男装,字字诛心。
原来夜夜温存,不过是等着今日,待她出逃,再一并擒获——所有的罪名都会罗织在这逃跑驸马的头上,和那位高高在上的殿下有什么关系?
楚照便正疑惑呢,怎么今夜她就这么一帆风顺?原来是她们都落入她的圈套。
楚照心如擂鼓,她在乱中遗失了身上几乎所有东西,又和翠微走散,在这深山老林之中,她真是觉得自己要被什么野兽吃掉了。
叫天天不应,她也不敢叫。
如今她只能凑合着和系统说说话:“我要死了。”
系统语露同情:“说了让你不要乱走剧情,这下完蛋!”
算了。陷诸复
林木扶疏,冬夜岑寂,唯有一束青蓝色的月光拢在眼前,楚照只能漫无目的地走着。
但实在又黑又惧,楚照没能走上多远的路,便两眼一抹黑。
闭上眼睛也好,便再不醒来。
不知多久过去,耳畔响起粗犷喊声:“将军,将军!找到了!”
“找到了?是那叛徒?”另一人回道,“确定是她,我这就回报殿下!”
“弄醒她!”还是那声粗犷叫声。
骚动不停,但在那灿金色身影出现后骤然噤声。
是太女来了,他们今日就是奉她的命,出来捉拿这叛徒。
人群乌泱,火光漫漶在冬夜中,照得低垂天幕如同白昼一般。
是太女如此吩咐,要他们能点多亮就点多亮——想来一定是太女殿下被这女扮男装的假驸马伤得不轻,如今点着灯都要找到她!
“让开。”清寂冷漠的声音传来,卫云舟在亲卫簇拥下缓步而至,“全部退下。”
众人不迭应“是”后便乖乖地退到太女身后,他们如今只配照明之用。
他们各自都为那女驸马悄悄地捏了把汗——这位殿下自从做了太女,便一改往日风貌,整肃朝纲,恩威并施,一时朝野之间莫不咸服。
楚照适才便被他们弄醒,如今睁眼一看,满眼火光烁亮,灯火煌煌。
她看见她着一身灿金华裳,眉目间如霜胜雪,轮廓清绝,眼角像是淌着一抹悠长的讽意。
她身后是千万人,千万人举着火把。
楚照觉得胸口甚是沉闷,方才谁大概踹了她一脚让她缓不过气来。如今见了卫云舟,她更是平不过气来。
要如何面对?逃跑质子和心机公主?
她以为自己献上这几乎一切东西,至少能够保住一条小命——哪里知道却换来她先一步的算计。
她是戴罪的驸马,而她则要登临大统。横竖不过是错付罢了。
天幕斜压,压得那灿金更近。
楚照噎声,忽觉自己恰似第一天来到这里,喉咙里面似有火焰燎灼,干得她说不出一句话来。
卫云舟蹲伏下来,静静看着楚照。
她的眸色如深山凉雪一般沉寂,今年未下够的雪,如今全栖宿在她的眸中。
楚照敛眸,颌线紧绷,她别过头去——不愿见她。
这人的耐心总是有限度的。
哪里知道,卫云舟却突然俯身而下,偏头出现在她的眼前,眉宇间的火光与月色明灭,一瞬渲染出千年冰雪融化胜景。
她贴耳,语调同神情一般脆弱:“所以,你当真不要我了?”
楚照唯觉天地宁静,寒气静默一瞬间笼罩了她,她们。
她抱紧她,扣住她指缝缠绵。
卫云舟的下巴抵在楚照肩窝:“不要离开我,好不好?和我回去,我带你回家。”
清泪徐徐,浸润衣衫。但她不在意,只是愈发紧了指尖。
楚照恍恍惚惚,她歪头,看向远方无尽连绵的火光——
是她怕黑。
原来她对她的耐心是没有限度的。
奉命捉拿这叛徒的将士也不明白,怎么这太女殿下最后还是将那叛徒迎上自己的华盖马车了?
或许是别有手段也不一定。他们不敢妄自揣测,完成了任务便各自各自职位上面去了。
这女驸马欺君罔上之事,早就坐实,殿下事到如今才对她做出惩罚,已经是宽宏大量。
车厢宽阔,里面灯火同样明亮辉煌,暖香融融。
好容易楚照才清醒过来,她定定地看着卫云舟,好半晌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你终于醒了。”她靠她很近,细腻指尖摩挲过皮肤,好像要深深刻进记忆中一般,“谁让你走的?”
楚照噎声:“你不是要给我定罪?”
“是你先打算的。”卫云舟眉心微微蹙起,“谁叫你不听我的话?”
无话可说,她今日被那士兵踹了一脚,心口疼。
卫云舟再次拥上她,唇瓣轻柔覆过,最后下颌落在楚照肩窝,才低声道:“你还记不记得,七夕夜那天晚上,你许了什么愿望?”
楚照自然记得清楚,她还清楚记得,卫云舟那会儿没搭理她,没告诉她,她的愿望是什么。
“让你的愿望实现。”楚照声音几成气音。
但卫云舟的声音接踵而至:“我的愿望是,让你永远留在我身边。”
不等楚照做出任何反应,卫云舟便强硬地拉过她的手,径直往自己腰身上面揽,像是撒娇:“你让我这么大费周章出来找你,都不准备哄我?”
“我要怎么哄你?”
她自己哭都来不及。
“没诚意。”卫云舟嘴上如此抱怨,手中力道却不减半分,“一句话都不说?你以前还答应我,要做我皇后。”
沉默顷刻,楚照终于道:“我说。”
“嗯。”
明明答应要哄,最后结果却是二人相拥而泣。
到了最后楚照还是先停下的那个,她缓声道:“还说当皇后,那玉坠都被你摔碎了。”
“没用了,就摔了,”卫云舟语中泣音渐平,“你得用新的。”
但旧的仍有旧的故事。
楚照忽而想起那玉的蹊跷之处,“虞上熙给我致信,那批玉并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嗯,本来就没有奇怪的地方,只不过是寻常的一块玉罢了。”卫云舟闷声,“玉坠是什么邪祟?这宫中的人才是邪祟。”
楚照怔然,旋即明悟。
原来那所谓“毒玉”,也不过迷雾一场。
原书男主借此迷惑女主,让她心智动摇;而那虞维,为了偷取家主之位,明知这玉没有问题,却故意添油加醋……
一切都不过是为了设局。
玉柱囚珠,一道一道,宫闱中明珠深锁。但所幸她破土而出——
说起来,原书最后结局,女主逼问皇帝的时候,皇帝也矢口否认那玉有问题。
原来答案早就出现过。玉没有问题,是人的问题。
“跟我回家。”卫云舟还是没有舍得松手,灼热的唇息肆意洒在脖颈处,“你真是糊涂。”
这回轮到楚照委屈:“我糊涂什么,谁让你不和我说?”
“我和你说,我难道没和你说?”卫云舟生气,但很快话音又软了下去,服服帖帖,“我可没让你私自出逃。”
明明也是为了她好。
楚照不吭声。
掌心与腰间摩挲愈重,呼吸愈发紊乱。
“今晚分明是你的错。”卫云舟一脸闷闷不乐,“从今天开始,你必须得和我住一块,哪里都不准去。”
那眼神并非在开玩笑,像是楚照敢妄自再逃,她真的会把她关起来。
“好好好,我的错。”楚照唯有应声答应。
结果卫云舟还在怏怏:“你记性最差,今日又该下雪了。”
楚照这才幡然醒悟,她掀起那厚实车帘,看见晨曦微明中飘忽的雪粒。
哦,那慎狄少女的确说过,今冬唯有两场雪。
“我本来打算,趁此时登基,”卫云舟趴在她背上,声音没有责怪,只有怜惜与庆幸,“但也是好事,他死了,你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