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雍盛京一片空寂,举目望去连一个人影都瞧不见,唯有大雪飘扬。
众人都紧张地闭门不出——
前方传来消息,有一队大梁士兵,有如神兵天降抄了一条奇道,过了阁道长驱直入。
来势汹汹,势不可挡。
本来沿途的雍军还要负隅顽抗,结果有人见了那领头将军,乃是大梁镇北侯傅季缨,所带自然是部下精锐傅家军。
这能够对抗游牧民族的精锐战士,还有那响当当的名头一起,到了后面众人皆是望风而降。
如今,这队人马已经兵临城下,城池失守,不过一念之间。
皇帝本来想要撤退,却又听得后方密报:陆健行同司马弘已从别路袭来,如今腹背受敌,他们已经插翅难逃。
百姓们已经思考投降的事情。镇北侯满门忠烈,没听说过谁传出个暴戾凶狠的名头,想来也不会对百姓做出什么事情来。
再说了,这新帝政变登基,并未有多少民心,想让百姓自发为他拿起武器战斗当民兵,并不现实。
冬雪寂寥,宫中一片萧条。但转过朱红廊道,触目一见那金色梁柱上面已经血溅三尺——
“你这骗子,”楚建璋满脸是血,玄黑绣金龙袍上面喷射了不少溅出的血,“道人啊,朕还以为你当真是个金刚不坏之躯呢?”
孙檐胸口上面洇红了一大片,腥味不断地从口中漫溢上来,他睁着眼睛,半明半散。
一双枯槁的手,还堵在那适才被楚建璋一剑戳破的窟窿上面,他已经说不出话来。
“你……为什么杀我?”孙檐咕隆咕隆着说话,一脸不可置信。
楚建璋冷笑两声,提着手中长剑,在大堂之中踱步起来:“朕为什么杀你,你难道不知道吗?”
孙檐愈发觉得天旋地转,他失策了。
为什么呢……他明明将那大代女帝的消息放出,结果那狗皇帝却没有去猜忌那公主。
相反,似乎还让那公主权力日盛,还封她做什么镇国公主。
卫绛啊卫绛,没想到你还是会吸取教训?
看来这狗皇帝是从他宝贝儿子的死中得到了教训。只不过这大梁北边的士兵怎么冲过来了……
孙檐的意识逐渐涣散,他看见楚建璋狞笑着靠近他,将剑逼到他的脖子上面:“你和那卫绛老儿有不共戴天之仇,如今他杀得朕国破家亡,要是把你这颗头献出去,朕自然能够活命。”
孙檐吐了一口血,口齿不清艰难道:“你把我的头颅献上去,固然可以苟活……但是,但是也不一定吧?”
他和楚建璋视线交锋。
楚建璋挑眉,手中长剑更逼近了几分:“怎么,你还有什么想要说的么?”
他其实知道孙檐的意思。
帝王无情,他楚建璋也是帝王。知道斩草除根这种事情。
而且,他楚建璋才不甘居人下呢,他会报复的。
“把我交出去,你也活不了。”
“活不了就活不了,”楚建璋眸色愈发深了下来,“但是朕不会让他们好过的。哦,还有那镇国公主,如今这局面她也有一份功劳,我可是知道了她的秘密。”
孙檐唇角翕动,缓缓吐字:“什么,什么秘密?”
“你无需知道,”楚建璋神秘一笑,手中长剑用力,轻而易举便割下孙檐头颅,“准确说来,不是她的秘密,是我那侄儿的秘密。”
“哦,恐怕不是侄儿。”正当楚建璋得意之时,门外传来一阵喧闹声音。
他知道大事不妙,看来是敌军已经攻入城中。他收了长剑,四下张望正准备从暗道离开时,一只白羽箭倏然射入殿中。
恰好与他擦肩而过,他差点就没命了。
这是一种警告。
那支箭上面还有着三叉莲的纹路。这是傅家的纹路。
他吞咽了一口唾沫,想了想,转身缓步走到孙檐身边。
这老头还有最后的价值,将他的头颅献给朝徽帝,那狗皇帝大概还能表面上放他一马。
话说回来,他们现在不应该为了那假凤虚凰的事情焦头烂额么?果然,也就这些士兵愚不可及……
正思虑着,长廊上面踏响厚重声音。
“大雍陛下,”清丽声音传来,为将者风范十足,仍觉有千万兵马紧随其后的压迫,“您打算往什么地方去呢?”
楚建璋深深地吸了口气,他转过身来,直视来人。
丹凤眼凌厉锋锐,墨发高束,玄甲银握,风姿卓绝,身后是扑落的大雪,衬得她盔甲上红缨灼人。
“镇北侯,傅将军?”楚建璋试探着开口,“原来是位女中英豪。”
傅季缨面无表情:“陛下还有可还有什么交代的么?念在您是我们公主殿下驸马的叔叔份上,这点遗言,倒是可以让你交代的。”
“朕的侄儿?”楚建璋闻言哈哈大笑起来,“遗言?傅将军可不要误会你们陛下的意思——他大概不会想要取我的项上人头吧?”
说着说着,楚建璋一边笑着,一边指了指孙檐的尸体,道:“将军不用心急,陛下要是知道我献上这人的脑袋,他会放我一马的。”
“他是谁?”傅季缨眸色深沉下来,沉默顷刻后问道。
握剑的手愈发紧实,楚建璋这才道来:“他乃是祸害你们太子的罪魁祸首!”
说着,他还把孙檐的过往曾经都说了一遍。
说罢,楚建璋满怀期待地看向傅季缨。这些武人多多少少有些愚昧,他非要挑破才行。不过他心中信心满满,一定能够让傅季缨忌惮!
这老道算作皇帝的死敌都不为过!
他就是吃准这一点,才没有放火焚烧宫殿。他觉得自己还能保住性命。
“哦,”傅季缨依然面色沉静如水,“原来是皇帝的仇人,可惜呀。”
话音刚落,楚建璋眉头便紧皱成川,“可惜?”
她在可惜什么?
忽然,门口又传来一阵急促的小跑声音,数十个弓箭手充斥在门口,各个拉弓引箭。
看来今日是非要把他打成筛子不可了!
“可惜啊,本将军,今日是奉了公主殿下的命来的。”傅季缨打了个哈欠,大手一挥,“放箭!”
“你——”楚建璋哀嚎一声,转瞬喉头便被刺破。
他还有话要说。
那假凤虚凰的侄儿……
镇国公主,你当然也不会好过的。
皇帝都被杀死,这大雍自然四分五裂。有的郡城直接投降,归属大梁。
还有的城池在当地官员带领下负隅顽抗,和陆健行等人的军队打得有来有回。
大雍皇室血脉,早就在一次次残忍血腥的宫变消耗殆尽,如今残存者,除了几个血脉不明,突然跳出来声称自己是大雍皇室的人,便只剩下那个在大梁当驸马的质子了。
莫名其妙涌出来的“大雍皇室”自然不愿意承认楚照身份,恰在僵持的时刻,一道流言传出。
攻讦楚照的原因不外有二。
一是她身为大雍皇子,竟做了那大梁镇国公主的驸马——如今大梁国事多由镇国公主所出,不管怎么想,都是一种对故国的背叛;
二便是那流言。有老宫女声称,那楚照本来就是女婴,因着妃子争宠之故,和那些人玩了个偷梁换柱——哪里知道,换回来的婴儿也还是个女婴。
又是叛徒,又是个假皇子,数罪并去,一时间舆论甚嚣尘上。
从大雍流传,一直传到大梁。
而今时的大梁,正从落雪的喜悦中抽离。
天祥七年,冬无雪,帝深愧,下罪己诏,数列己过。
与罪己诏并行的,还有立镇国公主为皇太女的诏书。
恰在那一日,大梁迎来今冬第一场雪。
这自然是祥瑞,兼以民间流传已久的所谓大代女帝碑石发掘之事,大家甚至觉得不足为奇。
甚至有人觉得这公主殿下本来就是该当皇帝的。
“如今这祥瑞和立储君的诏书一并下了,这才说明公主殿下才是有福之人啊!”
太女初立,便废皇帝数条苛捐杂税,宣布停下一切不必要修建与铺张浪费的进贡,与民生息,鼓励生产。险诸副
颇有新君气象。
但是这场瑞雪却没持续多久,寒霜覆盖不多时,便又散去,天空又如往日阴沉铅灰。
百姓们不免又担心起来。
天有异象,自然是谁触怒了上天。
可皇帝都下了罪己诏,这太女新政也没有过错,怎么就惹怒了上天?
直到那流言传进,像是长了翅膀,飞到大梁各地。
自然也飞到这公主府中——因着忙碌,卫云舟还没有迁居东宫。
楚照如今早就寝食难安,她已经吩咐了红枫,早些时候通知林玉,叫她接她们离开此地。
这流言甚嚣尘上,太女说什么也不可能再像往日那样袒护这位驸马,放在内院,卫云舟从不叫人去看望楚照。
这驸马身兼“多罪”,一是敌国质子,二又女扮男装。
但也只有楚照知道,每隔几个深夜,卫云舟便会从那些繁冗事务中脱身,悄悄去她房中,温声安慰说一切都会变好,一切都会没事。
鬓角微湿、眸光灿烂清明、一夜复一夜。
拧干青丝水痕,耳边嗳声依旧。
像是从来没有变过。
但是楚照已经做好了决定。
昨夜卫云舟才来过,今夜她大抵是不会再来了。
楚照还问过那系统:“我现在怎么办?”
那电子声音竟然出现几分悲凉:“你还是快跑吧,如今这雪又不下,你待在这里不就是连累公主么?”
的确是个累赘。
她和红枫等人也已经商量过了,如今大雍也还有几分残留山河,还有人不信那些突然冒出来的家伙,还有些大臣愿意迎她回去——
“至少回去,比在这里安全得多。”红枫言辞恳切,“我已经联系了林大人,今夜我们便可出城。”
她不带什么人,仅仅一简陋马车,再带上翠微,便可离开此地。
也不知什么时候再见,但楚照总觉得还能够再见。
她回去也不过是暂避风头。
楚照担心翠微将事情泄露出去,在临行前早上才告诉翠微这消息。
翠微讶然,“我们现在就要离开吗?”
“是。”楚照答得坚定,没有余地。
翠微眸光是闪了又闪变了又变,良久她才缓缓道:“殿下就没有想要告别的人吗?”
当然有,只不过她不敢去。不然也不会偏偏挑在这一天,挑在卫云舟来的后一天离去。
哪怕是暂避风头,哪怕是权宜之计,她都不会放她走的。
这京城中流言愈发多了起来,楚照心里亮得跟个明镜似的。
跑吧,先跑,等她功成名就……
不,怎么想起来有些悲凉?
但她真的要走了。
“走吧。”楚照沉默良久,音调压得极低,“你不是说了,你想要回去找你的姐姐吗?”
翠微怔然,这种事情,她还记得啊?
“好。”
主仆二人终于说定,便等夜深人静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