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照步子迈得极大,径直便是直接插到了盘问队列之前。
那两个士兵俱是一愣,见来者身材颀长面如冠玉,衣着华贵不似常人,不同于这些来来往往进出的人——这些商人有钱是有钱,但却不能穿绫罗绸缎。
眼前这位贵公子,自然不知道是哪家官员子弟。
但是他们还是例行公事,带了几分恭敬开口问话:“阁下是……”
楚照敛眸,正准备解下腰间令牌时,后面那陆姓官兵就追了上来,“放行,放行!这侯爷你们都不认识,瞎了眼啊?”
那两个正欲盘查的士兵,顿时张口结舌,心道还好方才表现谦卑恭敬。
话不用点得太明——这位公子看起来也不过弱冠之年,这么年轻的侯爵,除了那日同长公主大婚的楚二殿下还有谁?
那日人山人海,花车又有纱幔垂着,饶是他们想凑近看看热闹都不行,遑论看清楚这位如玉郎君。
一旦将眼前的人和驸马联系起来,身上气质便都可解释了。
思及此,他们尴尬地笑了笑,赶紧给楚照放行:“您请,您请。”
楚照抚在令牌上面的手,这时候才缓缓放下,她淡笑,然后便继续步履匆忙地往城外走。
“对嘛,侯爷啊,这两个人不熟悉,他们不常来的,您大人有大量,原谅一下这两个人。”他一路跟在楚照身后,一路巴结奉承。
哎哟,这个驸马爷到底怎么搞的?!好好在京城中不呆着,非要出来乱跑。
但他只能受着,毕竟他觉得楚照垂青于他,“侯爷您出去是想做什么?下官可以帮帮你!”
刚刚盘查的两个士兵得空,睨了一眼陆姓官兵张皇的背影,冷笑两声:“这陆六还真是上赶着逢迎,你看看那侯爷都不搭理他的!”
走出郊外,踏上苍茫大道。
她看见地上有许许多多凌乱的车辙印记,上面还有马蹄痕迹。她抬起头来,和红枫对视了一眼:“他们出城的,都这么急?”
陆六这才跟上,气喘吁吁道:“哎哟,侯爷呀,您要是有什么需要的,大可告诉在下。只要在下能做的,那就一定帮您!”
好吧,来得正好,还算是有点用处。
“陆大人,这些出城的人,都这么急么?”楚照脸上出现一抹笑容,更让陆六心花怒放。
他甚觉一条康庄大道平铺在眼前,覆盖上那苍茫去路。
陆六走近,俯下头来仔细研究那道车辙:“不是的,毕竟这里还在京畿,谁才出京城就这么急躁?也许是有事情也不说不定……”
说到这里,他便又注意到旁边深陷的马蹄印记,对上楚照寂寂眸光时,陆六才恍然大悟道:“哦,既然如此,那这个新鲜的马蹄印记,当是何门领去的了。”
“嗯,是这样,”楚照缓缓点头,“烦请陆大人,替本侯找两匹马来——”
陆六不明就里,但是这毕竟是楚照安排,他自然满口答应:“下官这就去办,您稍稍在这候着,马上回来。”
不到一刻钟功夫,陆六便从城门口抢了三匹油光发亮的枣红马回来。
他一个人牵了三匹马,还是有些可笑。
“多谢。”楚照同红枫一起,拿过马的缰绳,便翻身上马。
一夹马肚,那马长长地嘶鸣一声,便驮着人向金光辉映的大道驰去。
陆六看得目瞪口呆,这是不打算要他跟上的意思?
他慢悠悠地上了马之后,却只能看见飞扬的尘沙。他到底追还是不追?
这陆六跟上来与否,已经不是楚照关心的事情。
日光强烈,跌宕前路。她只能听见凛冽呼啸而过的风声。
风刮在脸上的时候,还是有些生疼。
但是已经不重要。
红枫终于开口,声音混着风声,有些模糊不清:“殿下,您现在打算追上何大人吗?!”
“是啊,他现在去哪里了?”楚照大声地回话。
红枫亦是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但是她知道,楚照这般行动,便是觉得何门领和那对姐妹有关。
衣袂翻飞,青丝飘扬。
追得上吗?追得上吗?
这个问题的答案,就像当前延宕到无穷前路的阳光,楚照追不上,也想不到答案。
马蹄得得,赤乌逐渐攀上远方起伏连绵的苍山,日光愈发强烈起来。
终于楚照还是有了停下来的机会——
她行至了一处岔路口,那马似乎也找不到方向,自觉停下。
楚照坐得挺直,这两条道边倒是立了牌子,风沙蚀刻,上面的指路只能依稀辨认。
可是就算是辨认出来了,她也不知道应该往哪里走。最后,楚照还是勒了缰绳,让马彻底地停了下来。
红枫这才追上,她刚刚在后面跟着的时候,霎时心急。
以为教授骑马时,楚照那可是跑得一个温吞,她也从未料想,原来殿下竟然能够跑得如此之快!
“殿下,接下来,您打算去什么地方?”红枫微微喘着气,策马行至,“这条路通往的是淮……”
“不必了,”楚照眸色暗了下来,声音也跟着沉了下来,“我们就到这里吧。”
“啊?”红枫诧异,“若殿下还是想追,我们可以看看这地上的印记……”
如她所说那般,楚照还是下马去查看了那些印记。
可惜的是,车辙印记都不再凌乱,而是行驶得相当稳重。
像是……以为自己逃离了这个魔窟之后,走得愈发畅怀了起来?
楚照皱眉,旁边仍然有极重极深的马蹄印记;再往另一边看的时候,那一边也有同样的马蹄印记。
至于车辙,那便是更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了。
也对,楚照眯了眯眼睛,道不清是后悔还是何意。
她颓然地走到邻近的一棵大树边,靠着坐下,头重重地朝着后面一倒。
自然是震得后脑勺疼,这经年的大树毫无反应,只给她提供绿荫荫蔽。
阴影笼在眼前,日光透过窸窣树影,婆娑了一地。
红枫刚刚去把两匹马拴好,这才回到楚照身边,她担忧地问:“殿下,您这是怎么了——何门领他怎么了?”
楚照没答话,以手支颐,忽地觉得烦躁,便从衣袍里面摸出了一个精致檀木匣子来。
说短不短,说长不长,像是为了放置一个特定的东西特意打造的。
“这是什么?”红枫好奇。
楚照单手打开那盒子,细密的光点铺洒在银光锃亮的匕首上面。
那匕首把柄处,还镶嵌了一颗红宝石。
不过最让红枫觉得讶异的是,那匕首上面有三叉莲的纹路。
“咦?”她疑惑出声,靠得更近了,俯首而下,“这不是镇北侯家的家纹么?”
楚照点头:“对啊,这是镇北侯的家纹。”
“殿下,您怎么会有这东西?”红枫不免更为惊奇。
要知道,纵览这大梁建国两百年,镇北侯家是这其中一等一的忠臣。
满门忠烈,常年驻守边境,代代相传,从不居功自傲——当今天子朝徽帝疑心甚重,毕竟是连兄弟手足都杀无赦的狠人,自然更要对这些外姓还有兵权侯爵的人忌惮。
但是善猜忌如他,都并未对镇北侯家动过任何手,相反,还赏赐他们家不少东西。比如他求仙问道,顺带得来的那些东西。
不居功自傲的同时,镇北侯家自然也不在朝中结党。这两个条件,缺一不可,否则立时便是流血的大罪。
同镇北侯一样,在开国时候,有着从龙之功的平西侯,在朝徽帝践阼之初,拥兵自重,自以为能平了“得位不正”的新帝,可惜结果相当惨淡。
平西侯被设计构陷,进京后便被扣下,紧接着便是问斩九族的大罪。平西侯自然不甘,找出家中珍藏的三张铁券丹书,明面上免了一死。
但是皇帝的心结早已经深深种下——等到朝政时局稳定下来,这平西侯家仍是无人生还。
再延申下去,便是唐将军声名鹊起,顶替了平西侯征讨雍国的事情。
问题便在于此,这镇北侯家从不结党,对朝廷是忠心耿耿,殿下怎么会有他们家的匕首?
楚照淡淡道:“这是那傅季缨遗落在宫中的,公主殿下说是还给她,无论如何,她却不肯收下了。”
红枫恍然大悟,这时候她才想起那一天初见时候,听时月说过,她姐姐似乎深深敬重那位将军。
“原来是这样。”
定然是公主听说殿下所言,觉得这匕首放着也是放着,不若就拿给楚照,送给那姑娘。
二人相对无话,只听见风拂动树叶声音,沙沙作响。
楚照缓缓开口,话语轻缓但是却像负了柩一般沉重:“恐怕这匕首,是送不出去了。”
红枫沉默。
她本来就不善言辞,在情感上面更是难以表达想法,此时此刻,寂然无声。
楚照再度重靠了下头,像是喃喃自语:“他何必要大费周章地去做这件事?”
只不过是两个小孩罢了,到底有什么必要,让他不顾城防,打了名头追出去?
惶惑中,楚照忽而想起那一日她遥望晴潇楼时的情境。
原来这就是代价。
他要给她的代价,她没有好好听话的代价。耗资近一半,她以为自己已然是无人可辖制。
但他却偏生不这么觉得,他要给她一个下马威看看。
杀两个小东西而已,对于这种杀人魔头来说,自然不算什么。那可是能够毫不犹豫杀死太子的人。
楚照深深地吸了口气,明明阳光温煦,她却觉得冷意缠身,神湛骨寒。
所以这何桓生还真是无人能够钳制了?莫非她要借大梁之手才能除掉他?
这事情怎么说起来,都有些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她能够怎么设计杀了他?举报他是邻国来的间谍,那她估计也会跟着完蛋。
不论别的,何桓生为官清正廉洁,除了间谍活动之外,完全无可指摘。
日头西下,分岔道路黄沙漫漫,烘托得夕照更加苍凉。再不过多久的时候,太阳就要完全落山了。
红枫依然没有作声,她知道楚照在想什么事情。可是她无能为力,凭她的本事,并不能帮楚照宽心。
她还年轻。
云蒸霞蔚,西天一片烂漫的红。
再过不久,便是暝色四合,最后便是冷月寂然,夜幕笼罩。
“殿下,要不然,我们还是回去了?”最终,红枫还是试探着开口了。
她们在这里枯坐了一个下午,熙熙攘攘行人不少,足迹车辙更加凌乱。
“嗯。”
答应是答应了,但是楚照完全没有动弹的意思。
她只是在想,自己在这里枯守,是害怕看见摸到尸体么?
她不敢答。
月上枝头,忽而一声马打响鼻的声音传来。
红枫早就起身,焦虑地踱步,听见声音,惊得喜悦难抑:
“诶?殿下,您快看那是谁!”
对哦,那说好一同送行的异邦人,倒是消失了一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