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昆又说了些其他有的没的,再次叮嘱了一下楚照:“以后楚二殿下就更需要谨言慎行了,现在您是有身份的人,更不可行差踏错。”
楚照再度感谢。
终于是送走了这个应昆。
这个人,她现在才有些印象。这个太监和皇帝的年龄相仿,是皇帝跟前的红人。
今日是他来传诏,自然能显出皇帝对她的重视。
手里面只不过一卷薄薄圣旨,但楚照却觉得沉甸甸的。
院中十余人都纷纷起身。
红枫来到楚照身边,问她:“那么,殿下,今天晚上,您怎么打算?”
“我们这里面,也就你知道我在做什么了,”楚照叹了口气,“你怎么认为的呢?”
红枫也困惑地挠头:“只不过,殿下,您昨夜去的时候,那芍药有无变化?”
“变化还是有的,已经开始有隐隐欲开的样子了,”楚照仔细回忆,“只不过,看样子,到时候若真是花开,肯定不如花期时候。”
红枫笑了起来:“这是当然的事情,不过能开,就已经是万幸了。”
二人相视一笑。
“那么今日,您还是不去咯?”红枫犹豫片刻。
“既然环环诚心,那也不能功败垂成……”楚照低声道,“这一次就算是我再无赖一回,反正这诏书都拿到手了,反悔的可能,已经不会再有了吧?”
红枫赞许地看着楚照:“殿下,您如今都有这样的觉悟,以后想要拿捏公主殿下,岂非易如反掌!”
楚照:……
好吧,你非要这么理解的话,那也是可以的。弦竹服
楚照汗颜。
柏堂中人,个个喜气洋洋,只不过她们的殿下,却还是同往常一样,在夕阳西下的时候,又换了衣服,消失不见了。
金乌西坠,坠向远处苍翠青山,青色绯色交融,汇成一片壮丽景象。
楚照又走到芍园中来——今日她走得格外小心,她刚刚甚至还听见了那几个侍卫的对话。
他们说看今日云层堆聚的样子,大概到了夜里,会下雨来。
楚照本来心跳如擂,听了这话,不由得更加紧张起来。
还要下雨?那这一片待开未开的芍药如何处理?
她思忖,要不要找什么东西来给它们遮蔽。还是算了,万一这雨水还能更好地滋润它们也不一定。
楚照如今也只能祈祷了。
按照惯例,还有书中所记,她最后一次,在田中走动,对每株芍药进行了照顾。
这些歪门邪道居然还真有用。
她低头,看向芍药底部的那些破碎的鸡蛋壳。
月出东山,芍园背后那一片苍翠青山,如今又被一片青蓝月光笼罩。今晚月明,衬得那片连绵起伏的群山更加清朗。
度刻如年,她决定休息一段时间,在檐下,安静等候就可以了。
日夜颠倒,头脑一片混沌,楚照刚刚坐下便倚靠着睡着了。
她醒来,却不是那个常见的时间醒来。
她是被淅淅沥沥的雨声吵醒的。
陡然惊醒,楚照第一反应自然是担心这些脆弱的、早开的芍药,她猛地站起身来。
然后细听了这轻柔的雨声,她这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这么点雨势,应该不会造成什么问题吧?
她想了想,还是没有离开,只是静候雨停。
终于快到清晨时分,淅淅沥沥的雨声渐停,只有楚照所处的简易屋檐下,时不时地滴下几滴雨水来。
浸透了脚下砖石,渗出水痕。她缓步向前,脚步轻颤,极不容易地走向了芍药田。
刚刚站起来的时候,她似乎看见花团锦簇……
是吗,是真的吗?
她靠近,呼吸一凝。
不用走得太近了,她告诉自己。
嘀嗒、嘀嗒的水声滴着继续响着,那是春雨沿着砖瓦流下的,经夜的蓄积,还没有完全释放完。
就像那本古老的书上所说的成效那样:望之蔚然,锦绣堆叠。纵非花期,然亦见效。
数万棵芍药,连绵起伏,饶是现在整片花田都被拢在朦胧中,但气势已然不凡。
楚照忽然失语,她一顿一顿地走路,走到最近的那一株芍药,咚的一声,她忽而一只腿软了下来。
她听见自己暴烈的心跳,是因为这日日夜夜的煎熬?还是说看见花开的样子呢?
她还听见嘀嗒雨声,继续从砖瓦的缝隙之中飘流而下,落在地上,一声一声。
倏然,楚照低头,因为她感到一处湿润感觉。她
看见自己的手上忽然出现一滴水痕来。她失笑,笑得无声——因为雨早就已经停了。
终于她站起身来,今日正是千秋宴,是皇家乃至举国上上下下都要一并庆祝的日子。再不早点出去的话,她可要担心被当成什么小偷了。
天还未完全破晓。
她回望那朦胧的天际,隐隐的青山,还有如簇锦绣花田,终于是走了。
回去的路顺畅许多,只不过,她得换下自己自己这一身完全不成体统的衣服。
谁家驸马穿成这个样子去见公主的?自从昨日接了诏书以后,她还是如此这般浑浑噩噩。
好在这一切终于有了好的结果。
红枫早就在柏堂门口等候,她还在惊讶楚照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殿下,那些花究竟如何?”
“开了,”楚照简短回答,“我要沐浴更衣。”
红枫脸上同样泛起喜悦神色:“看来那书上东西果然有用啊——”
今日还是疲倦,但只剩下身体上的疲倦了。楚照忽然觉得自己心中亮堂不少,精神如今终于振奋起来了。
云销雨霁,东边又升起一轮红日,只不过时候尚早,仍在云层中影影绰绰,有些许霞光,丝丝缕缕地漫溢出来。
不过楚照已经走到了长年宫门口,这柏堂和长年宫的距离这么近,她心又这么急切,哪有不快点到的道理?
她来的时候,那守门宫人都还在昏昏欲睡,睁眼便被吓到:“驸马,您,您现在过来做什么?”
楚照今日一身隆重打扮,头戴晶润玉冠,绣裳珠履,本身人就生得好姿仪,倒是叫人看呆片刻。
另外一个宫人笑道:“驸马是过来等公主殿下的吧?毕竟今日千秋宴呢。”
“那驸马就可在这里等候,”宫人歪头道,“因为殿下一会儿就会出来……毕竟是长公主,她和太子殿下一样,都要去得早。”
楚照点头,只是站在旁边,一如昨日那样,端端正正站着。
天边云霞如今渲染成织锦颜色,开始从浅淡开始悠悠变化。
明明只不过云彩飘忽变色的时间,楚照却觉得自己等了千年万年之久。
终于,她听到宫门轰然下锁的声音,然后便是更大的开门声音。
卫云舟叫人收拾了那大的头面,等会儿带到园中再换。今晨,她只简单插了一支步摇聊以作为装饰。
只不过,她出来的时候,便觉这两个守门宫人面色有些不对。
眼神飘忽不定,似乎在看某个方向。
有事情的话,最好现在就问她们。
卫云舟站定,偏过头,看了她们二人一眼:“昨天夜里遇到什么事情了?还是说,今天早上遇到什么事情了?”
语气轻飘飘的,都像是在开玩笑的语气。
这夜里白天,句句都是在揶揄某个逃兵嘛。
只不过逃了夜晚,就没有再逃白天的道理了。
其中一个宫人小声地说了一句:“殿下,那个,驸马过来了——”
刚刚还因为哂笑而上扬的弧度,霎时间就凝固住了。
“她在……哪里?”她愣住。
宫人这才舒了一口气,看公主殿下这个反应,像是没有什么的样子。
她们这就放心大胆地指了楚照所站的方向,另一个人挪开了站位,这才让二人目光交汇。
卫云舟讶然。
这么早的时候,她都懒得梳妆打扮,这楚照怎么还一副全副打扮好了的样子了?嗯,看那面色,乍一看倒是没有什么,但是细看却有些憔悴。
莫不是晚上天天做贼。
只不过,那双桃花眼,倒还是明澈如许,甚至说,比卫云舟往日见过的更加清明。
她朗声开口:“驸马怎的今晨就想着过来了?”
楚照面上含笑:“昨夜不曾来,就想抓住这白昼黑夜交界的时候嘛。”
虽然天边破晓,但月亮如今却还有个朦朦胧胧的影子。
如此说来,楚照说的倒也没什么问题。卫云舟不禁展颜,笑意深达眼底,意味却仍不明。
求饶的态度良好,要是夜间也有这种觉悟就好了。
就在此时,玉辇到了,这自然是来接公主殿下往怀禾园去的。
卫云舟先不搭理楚照,只是往辇边走。只不过,刚刚左脚跨上脚凳的时候,她便想起了什么事情——她转头过去,看着楚照。
“你不过来么?”声音穿透人群的肩头,直达她的耳畔。
楚照这才又大舒了一口气,只不过她也不能欣喜太过,还是尽量持重地走到了辇边。
往日她都是要背负着什么“小白脸”“吃软饭的”名头与卫云舟一起,如今今日就是不一样了。
“起驾,怀禾园!”抬辇的人大喝一声,玉辇这才悠悠而动。
玉辇上装有纱幔,将这二人与外面分隔,独留这一方天地。
气氛有些奇怪,不过也正常。
像是刚刚冷战后的初见,两人迟迟都不曾开口。
“这么早过来,昨天晚上又去做贼了?”第一句话,还是要卫云舟来问。
楚照支支吾吾两声,“只是睡得晚。”
“找本宫做什么?嗯,赎罪?”她轻笑,眼尾泛起细碎纹路。
不管怎么说,楚照是自己来找她的,也算是服软了。
“想带殿下去一处地方。”
卫云舟微微诧异:“去什么地方?要不要改道?”
这大半夜做贼,还能做出个什么名堂来么?她不信。
楚照摇摇头:“不,就是去怀禾园。”
卫云舟不禁噘嘴,像是在嗔怪:“看来就是来蹭个顺道么?不过,也该你蹭——对不对?”
说着说着,她又兀自而笑,“我们的驸马,如今还是侯爵了。”
楚照又是一阵谢,但是谢得就像是有心事一般。
虽然认错态度良好,但是还是要留待观察一下的。比如,卫云舟就想知道,这么多天晚上,楚照到底跑去做什么事情去了?
二人之后就放任静谧在周遭无限蔓延。
她们都在等。
天边云霞逐渐便浓,浓得像化不开重锦。
二人终于到了下辇的时候,楚照颇为自觉,她先下车,也就代劳了牵扶卫云舟下辇的职责。
园中布置极其隆重,光是门口处,便放了好几个硕大无朋的庆寿屏风,上面画着各种仙人山海,寓意万寿无疆。
门口的侍卫接待了二人:“殿下和驸马来得尚早,要不要去听月轩坐坐?”
“不必引路。”卫云舟拒绝,她继而吩咐举荷,“去把带来的那些东西放好,晚些时候,我再更换。”
虽然好看,但确实麻烦。她可没有这一心认错的人这般好的闲心,不待天亮就收拾齐整。
在做什么?锦衣夜行?她轻轻嗤笑。
今日她就是要看看这位夜间当贼的驸马,到底做出了什么名堂来。
她让楚照引路:“如今没人跟着了,驸马总可以给本宫看看,你这多少夜里当贼的成果了吧?”
楚照只笑,不答话——她倒是走在前面。
芍园的路径,卫云舟熟得很。只不过愈近,她心中就愈发生疑。
芍园是矮墙,虽然靠近的人少,但是甫一靠近,便能看到里面景色。
卫云舟微愣,看楚照极其利索解开那门锁,脸上忽而泛起笑意来。
……
楚照让卫云舟走向田边,她站在稍远的地方,静静等候,静听自己鼓噪的心跳声音。
天边云霞烂漫,远处青山苍翠。
近处芍园繁盛,层层叠叠蔚然成锦绣盛况,灿金朝晖依次点缀,昨夜雨后露珠,反射出晃目的光来。
楚照只是看着卫云舟的挺拔背影,她好像没有什么反应……是吗?
她犹疑。
终于,她听见鞋履磨地的声音,卫云舟转身过来。
她对着她笑。
浓翠的眉弯长,像是连上了远处连绵起伏的苍翠山峦;嘴角的弧度也扬起,樱唇微红,倏尔接上堆叠如锦绣的芍药花堆,直直远去,最终化成天边重锦一般化不开的云霞。
今天是个好天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