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戎动作兀地顿住,偏头就看见明杞半睁开眼睫毛,露出来了仿佛蒙着一层薄薄水雾的朦胧眼珠。

  因为是无意识发出的好奇呓语,连调子都是含糊的。

  郁戎视线微变,眼前闪过某些不合时宜的画面,放在对方小臂上的手险些又按出了印子,但好在是收住了。

  他稳了稳有点乱的呼吸,尽量平静地说:“别在这睡,回你房间。”

  明杞意识渐渐回笼,本能地轻嗯应声,忽地又想起他刚刚不经大脑说过的话,立刻坐了过来。

  “啪嗒——”

  随着他起身的动作,歪倒在他身上的那本书在空中划过一道斜线,毫无例外地掉到了地上。

  声响很大,惊动了郁戎,他视线随之一垂,看了过去。

  明杞这会儿彻底清醒了,伸手连忙将书捞了起来,还欲盖弥彰地拍了拍书封面。

  但其实地面很干净,阿姨每天都打扫得很仔细。

  等他拍完再抬起头时,郁戎已经转过了身,背对着他。

  明杞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从这个角度看到他一小半流畅的下颌线条,接着听到他压得有些低的声音:“不早了,去睡觉。”

  说完,不等明杞开口,他就拿起笔记本上了楼。

  不知道是不是明杞的错觉,他总感觉郁戎的脚步迈得有点快,走之前说那话的嗓音也有几分喑色。

  不到一分钟的时间,整个大厅就只剩下明杞一个人。

  他拿着书,轻轻叹了口气。

  人家只是看不过去他在沙发上睡着,好心叫醒他,他张口就是一句“诬赖”,也不怪人抬腿就走。

  他是凭本事把郁戎气走的。

  明杞虽然没有看得太真切,但仔细回想,刚醒来的那一刻,郁戎眼里,分明流动着不知名的火气。

  现在毕竟不是以前了。

  明杞既有些懊恼,又有些挫败。

  大概明早一觉醒来,郁戎就会离开了吧。

  这样想了大半夜,以至于第二天早上被阿姨叫去吃早餐时,明杞看到坐在餐桌前的郁戎,好半天没反应过来。

  郁戎看了怔怔的他一眼,神色如常地说:“吃饭。”

  “啊……好!”

  明杞按捺着极速上扬的心情,坐到了餐桌边。

  看来昨晚的事影响不大!

  很快,明杞就摸清楚了,除了早餐,包括中餐和晚餐,郁戎都会在这里和他一起吃。

  至于其他的时间,郁戎会在楼上那间空出来的书房办公,然后在用餐时间准时出现。

  这对明杞来说,已经能够让他心情飘飘然了。

  真得感谢那位医生。

  但与此同时,明杞也感觉到郁戎的心情是真的不太好,周身隐隐萦绕着一股莫名的低气压,但却不是针对他的。

  是工作上的事情吗?

  明杞不知道的是,网络上的舆论正在专业的团队操刀下变幻得天翻地覆。

  昨晚从别墅离开后,熊吉就在老板的命令下,一刻也不停息地开始了一系列决策的制定。

  老板这次是真的动了怒了,向来不屑于去掌控风向的他让熊吉不必有所顾忌,任何能达到目的的手段都能用。

  熊吉在跟着郁戎之前,属于国外华街的投行里最高级别的咨询顾问,他以前没触及过娱乐行业,但用他烂熟于心的商业操盘手段,用来应付娱乐圈里的舆论风向,只能算是大材小用。

  两天的时间,足够让那个叫……涂易的爱豆也尝一尝明杞当初被全网黑的滋味儿,盛言鸣都救不了他。

  一整个下午,涂易的团队忙得人仰马翻,但也控制不住网上的流言四起。

  自从明杞手臂上的伤痕被镜头拍下来后,涂易的人设就隐隐出现了崩塌之势。

  周宁眼见颓败的走向难以扭转,甚至满腹急怨地说:“他到底是什么肤质,都过去了好几个月,正常人受点伤也早就看不出来有什么异样了,他怎么就那么娇弱?”

  她说着,又睨了眼涂易,“是不是你当初下手太狠了?”

  涂易没有回她,自顾自说:“是啊,可真够娇弱的。”

  周宁想到什么,脸上复亮起精光:“联系鸣神,你回来之后找过他没有?”

  涂易表情静静的,说:“他现在哪儿顾得上我。”

  “你又和鸣神闹矛盾了?”周宁叫苦不迭,“看直播里,你俩不是挺好的?”

  那叫挺好吗?

  涂易唇边挽起一个绝对算不上愉快的弧度。

  但看着网上越来越多的质疑声和逐渐倒戈相向的路人,涂易还是没有坐住,给盛言鸣打去了电话。

  过了好一会儿,呼叫都要自动挂断了,才终于被接通。

  涂易的声音瞬间松了口气:“哥,你上网了吗,能不能帮我……”

  话还没说完,就被对方嗓音嘶哑地打断:“我不会出手——”

  涂易表情一僵,指腹握紧了手机:“为什么?”

  “你知道原因。”

  “你是在怪我,可是哥,你别忘了,是你让明杞……”

  “没错,是我让他教你的。”

  盛言鸣的声音彻底冷下来,“但我没让你那样对他,难道你还能跟我说,你不是故意的?”

  涂易一噎,还想再争辩,就听见话筒里传来的挂断声,顿时脸色煞白。

  ……

  转眼悠闲轻松的两天时间就过去了,明杞又要开始调整自己,进入工作状态。

  他隐隐感觉到郁戎周身有股肃杀的气场,大概是工作上的事很棘手,所以临到出行前,他也没找到合适的机会把那件东西拿出来。

  节目第三期的录制地点就在梨市本地,节目组来接他的车子早早就到了,一直被熊吉他们送到别墅门口,明杞见郁戎带着人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脚步惊疑不定。

  郁戎看了他一眼,直接戳破他的疑虑,淡然说:“怎么,我不能和你一起去?”

  当然不是。

  明杞只是好奇:“可你工作不是很忙吗?”

  “考察我投资的项目进展,也是工作内容之一。”

  “……哦。”

  郁戎轻轻“嗯”了声,没再多说,迈开长腿朝着熊吉打开的车门那侧走去。

  明杞站在原地停顿了几秒,似乎在思考,但也没反应多久,就磨蹭着脚步跟了过去。

  熊吉面带笑意,没等明杞自己动手,就替他关上了车门。

  “谢谢熊哥。”

  “不客气。”熊吉笑着,走到了副驾驶。

  明杞再次坐在了郁戎的旁边,把节目组的车子留给了小助理和他的行李箱。

  郁戎随手拿了本杂志在翻,没抬头,也不说话,看起来没有对他擅自坐过来的动作有发表意见的想法。

  明杞又不是傻子,他只是这段时间脑子反应慢半拍,但很多事只要细想,也能想过来。

  郁戎这两天哪怕很忙也会和他坐在一起吃饭,刚好来外省出差,又顺路接到他,现在还要去考察节目进度,再次和他去录制的地点重合。

  哪有那么多巧合?

  明杞垂下眼睫毛,藏在兜里的手指头又开始乱动,很想小心却又按捺不住地轻轻点着,像是复制从前郁戎按动琴弦的节拍。

  不是偶然,郁戎就是这样安排的。

  甚至像这样,他和去酒吧演出结束的郁戎肩抵着肩一起坐车回学校的场景,都不知道发生过多少回了。

  熟悉的回忆会带来难以抵抗的柔软触感,总是会让人忍不住胡思乱想,进而心脏颤栗。

  这点悸动,哪怕在车子停下的时候,非常不凑巧地跟同一时间抵达的盛言鸣碰面了,也没能被消灭挤压掉。

  盛言鸣在不远处对他们投来了目光。

  他一眼就看到了明杞,脚步刚动,却又发现了他旁边的郁戎,脸色瞬间沉了下去。

  但没过多久,不知他又想到什么,一直紧绷的神情有了缓和。

  “明杞——”

  明杞正要收回视线,忽然听到耳边响起的短促声音。

  他回过头,下午的光线映在车里被吸收了大半,郁戎坐的那个位置不太清晰,他的表情在光影里有些模糊。

  “怎么了吗?”

  一句问话,几乎立刻挑起了郁戎正极力压制的难堪情绪。

  明杞坐在明亮的自然光下,他微微扇动的浓郁眼睫毛,黑得纯粹分明的眼珠清亮又水润,被他盯着看的时候,会不由地放慢了呼吸,像是紧张。

  他所有的细微表情都清晰地展现在郁戎的视线里,根本藏不住。

  见到盛言鸣就那么开心?

  郁戎呼吸微促,好似带了刺,顺着五脏六腑都被扎。

  “……轻微抑郁症状不是特别的严重的话,也不是必须要吃药的,更重要的是对病人的心理疏导,让他感觉到无微不至的关心和陪伴……”

  心理医生的话犹在耳边,却忘了告诫他实施这些措施的主体。

  他的陪伴远不及盛言鸣一个露面,一如当年,分文不值。

  有那么一瞬间,郁戎的视线从这张脸,缓缓下移,盯上了那抹细腻脆弱的脖颈。

  只要轻轻一扭,这一切就结束了。

  明杞没听到他说话,还微微凑近了一点,又问了一遍他想说什么,总导演在群里催所有嘉宾汇合了。

  最终,郁戎看了他一会儿,说:“没事,你去吧。”

  “啊……”

  明杞有些茫然,但时间实在来不及多问了。

  等明杞一走,熊吉小心斟酌着问:“老板,还是按照原定计划,入住提前准备好的房子吗?”

  “不用。”

  郁戎冷静地说,“我们明天就走。”

  熊吉了然了,明天走不也得住一晚?

  只要不是马上掉头就走,都是虚惊一场。

  但真到了明天,他们还是没走成。

  明杞出事了。

  这期节目组录制的主题是体验充满烟火气的悠闲生活,所以选择的地点是乡下的森林小屋。

  明杞领到的任务是,邀请他在村子里见到的第一个有缘人成为临时搭档,共同录制这期节目。

  他独自带着摄像师进山,却不小心踩空,滑下了山坡。

  “什么,明杞还没找到?”

  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涂易还在山脚下的村民家里,他的任务是要在这里亲手做出一道农家小食。

  “节目组已经叫了救援队,但这里位置很偏,赶过来需要一定时间,鸣神带人在找,还有节目组的投资人,就是签了明杞的那位大老板,听说也去了,真是想不到,明杞一不见,这些大人物一个个这么积极,山里多危险……等等,你要去干什么?”

  周宁发现涂易开始收拾东西。

  “当然要去加入他们。”

  涂易看了一眼快要暗下来的天色,轻笑一声。

  熊吉接完了救援队的电话,正要打给自家老板的时候,却半天没有人接通。

  “接电话啊……”

  此时距离郁戎进山找明杞,已经过了一个多小时,这让熊吉越发不安。

  “盛哥……”

  助理又一次扶起差点被杂草绊倒的盛言鸣,顶流歌星养尊处优惯了,根本没走过这样的山路,一身昂贵的衣服都被树枝刮出了痕迹,脸上也沾了不知道哪里溅到的泥点。

  “天都要黑了,我们要不先回去,等待救援的人来吧?”

  “不行!”

  盛言鸣扯着领口,不断拨打着明杞的电话,满脸都是紊乱的悔恨和猩红。

  无人接听。

  明杞到底怎么样了?

  如果不是这次的意外,他还没办法这么直接地认清他的心。

  可越是如此,他越是忍不住去想,明杞身上的那些伤痕。

  他会痛啊,多留在山里一刻,他就会多痛一分。

  “继续找,找到他为止。”

  他嘶哑着声音,让当地的村民接着带路。

  ……

  明杞陷入了绵绵的黑暗中,身体的温度逐渐丧失,让他快要失去最后的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感觉触到了什么温暖的物体,将他紧紧包裹在怀里,贴上他冰凉的脸颊,将温度一点点渡给他。

  是……谁?

  明杞迫切地想要知道,可他的眼皮太沉了,努力了半天,也只撑开一丝缝隙。

  “醒了?”耳边响起一道略低的声音。

  明杞的眼睁开了一小半,根本不带意识的,只凭本能地看着近在咫尺的人,去辨认他的脸。

  “你……”

  郁戎对上他这个眼神,意识到什么,心跟着缓缓沉了下去。

  他脸色骤然变冷,一只手忽然捏住他的下巴,咬声:“明杞,你要是敢在我怀里叫别人的名字,我立马掐死你,我今天说到做到!”

  话音刚落,他的怀抱里就埋进了一个脑袋。

  “郁戎……”

  明杞喊出这两个字,声音朦胧又嘶哑,“我冷。”

  郁戎僵在当场。

  可明杞什么都意识不到,只是觉得还不够暖和,他凭借着本能和记忆,抬起脸去轻蹭郁戎的脖子,舔吻他的下巴。

  像走丢的小猫在汲取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