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愁伸手似乎想抓住我的手带我走,被我往后挪了一步,避了过去。
花愁微微怔了怔,满是血污的脸上浮现出疑惑的神色,她问:“谢明月,你怎么了?”
我盯着从她侧脸脸颊的一小道伤口下滴落的血滴,缓缓问道:“我还正要问你呢,你身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花愁换了个站姿,她看上去也有些累了,唯有眼睛一弯便显露出一点笑来:“我从观海阁那里过来的,受了点伤也在所难免。”
我眯起眼睛:“你在观海阁为什么会受伤?”
“姬安的人闹起来了,”花愁恨声道,“这里离东宫近,你别在这里呆太久,跟我走。”
“跟你去哪里?”
“离开这里。”
“太子妃说让我在这里等的人能够带我去观海阁,说在观海阁就有机会等到杨周雪,花愁,你知道这件事吗?”我从来都没有这么慌乱过,我心道为什么就那么轻而易举地相信了太子妃,她明明不那么可信。
想要不让杨周雪成为太子侧妃的方式有两种,一种是放她走,另一种是……让她死。
太子妃在佛祖前一躬到底,究竟是出于虔诚的一颗心,还是对借刀杀人的歉意?
我止不住地心慌意乱。
“太子妃?”花愁惊讶,她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血,“不知道。杨周雪现在在宫里,除非太子和姬安闹到你死我活,否则她怎么离宫?”
我在那一刻猛地看向她:“那你为什么会来这里找我?”
花愁默然,我冷冷地道:“说实话。”
“杨周雪让我来的。”
我很深地吸了口气,那一刻突然无比疲惫:“你把我带走,是要送我离开北陵,对吗?”
“这不是重点。”
“是不是!”我怒道。
“……是。”
“杨周雪怎么说服你的?”
花愁露出了纠结的表情,她额头上沁出了汗珠:“谢明月,别问了,跟我走就对了,你要活下去……”
“她在你体内下了蛊,我一个人走了,她在宫里,谁去接应她?你吗?你连送我离开都勉勉强强吧?”
“控蛊人死了,子蛊就会死去,”花愁小心翼翼地,觑着我的神色,“她这么跟我说的。”
我踉跄了一下,险些跪倒在地上。
杨周雪!
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阿容说送我到东宫,却把我放在太子妃的寝殿门口,在世人眼里一向只是个花瓶的太子妃又为什么会救下我,让我来这里,等到了说要带我一人离开北陵的花愁。
是杨周雪在不知道什么时候跟赫连狨达成了协议,也许内容就是她想方设法帮助他将姬安一党彻底除去,使太子之位更加坚固,而她一定拒绝了做太子侧妃,会选择永远效忠赫连狨。
阿容的试探是假的,所说的“太子利用我控制杨周雪”亦是谎言,他为了引我猜测太子要抓住我这件事所说有关于十七的耳力,太子的眼线却是真的……不然太子怎么拿这个去威胁杨周雪,才得到杨周雪的效忠呢?
只不过杨周雪转而便利用此事布了局。
甚至那个将我折磨得无比痛苦的蛊虫都已经离开了我的体内——我想起太子妃点燃的香,不是东宫里要求用的龙涎香,而是一股我从未闻过的香味。她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太子妃,又怎么会有这样的奇香?她说不允许赫连狨的眼线出现在自己寝殿周围,那么赫连狨真的会尊重她吗?
这些都只是为了蒙蔽我而存在。
太子妃会帮我,是杨周雪找上了她,她和太子妃打机锋,最后用放弃侧妃之位来换取太子妃送我离开东宫。
太子妃的确有胆识,也聪明,但是毕竟是一个千娇万贵养出来的女儿家,即使懂一点宫闱中的弯弯绕绕,也猜不到杨周雪会布这么大一个局。
然后杨周雪再说服花愁,本来花愁就答应要送我和杨周雪离开北陵,如今少了一个人更是方便,她又何乐而不为呢?
更何况,控蛊人死去,宿主体内的蛊虫自然不可能独活。
杨周雪说答应了赫连狨会永远效忠她,但是她在花愁这里却是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她是怎么说服你的——‘谢明月不在我身边,我一个人活着也没意思’,还是‘用我的性命换她的自由,这件事我做过一次,自然能做第二次’?”
花愁一开始还没听懂我在说什么,等她听完我的问话后,原本只是被血污弄脏的脸一点点地白了下去。
她盯着我,一脸不可置信:“你怎么……怎么猜到了?”
“可能杨周雪都没想到你会跟我说这么多废话吧。”我反手攥紧了锁上的铁链,冷硬的铁锈沾了我一手,我在冷风中摇摇欲坠。
“她跟我说的是,她能救你一次,就能救你第二次,就算让她搭上自己的性命也在所不惜。”
我不想再去质问这么做到底值不值得了。
我只想问杨周雪,她一厢情愿地送我离开这里,一次不够,还要第二次的时候,有想过我的感受吗?
第一次是赫连狨必须要杨周雪活下来,于是在寒山城将流放队伍里的她救了下来。
这回除了我真情实意地要杨周雪活着,还有谁会和我一样这么重视她的这条命呢?
“我不能跟你走,”我看着花愁,一字一顿,“我要进宫,能死在一起就算得上殉情。”
“你不能进宫,你进宫了,那我就算毁了诺。”
“毁就毁!”我低吼出声,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已经哑了,我看到花愁神色间露出了惊讶而疑惑的表情,她像是不理解,我的声音就又低了下去,“求你了……我不能,不能再留她一个人。”
春节时的雪夜里,杨周雪看着被阿容带走的我,那时我以为她厌恶我,于是如她所愿那般恨她入骨,那时她心里大概还是有千万般不舍。
毕竟还没有把爱我说出口。
可现在不一样了。
我在那么清醒的时候接受了她的心意,给过她拥抱,给过她亲吻。北陵的风多冷啊,刮得窗户都呼呼作响,可杨周雪的手握住我的侧腰,她温柔的吻落在我的嘴角。
她没有我,就不会选择独活,可是她和我都知道。
我不一样。
如果我的命是用杨周雪换来的,那么无论如何我都会活下去。
只是过程永远都撕心裂肺。
“她都如愿以偿地得到我的爱了,为什么就不愿意跟我相守呢?”
花愁无法理解我的痛苦。
她还想着带我走:“你得跟我离开,谢明月,而且没有太子手谕,没有皇上圣旨,我自己都进不了宫,又怎么把你带进去呢?”
我拼命摇头,不断推拒,我的心口剧烈地疼痛起来——不是因为阿容下的蛊虫余毒未散,我能够感觉到。
只是和心上之人的生离……太疼了。
“谢明月?”花愁面露焦急之色,“我们真的得走了,观海阁太乱了,现在北陵京城哪里都不安全,我得护送你离开。”
她的声音被风撕裂成我听不太清楚的痛苦,逐渐模糊不清。
我只能在她步步紧逼地靠近中不断摇头,我不停地说“不行”。
我不想为难花愁,我知道她进不了宫,我也知道自己见不到杨周雪。
可是这样真的太痛苦了。
我在心里想,怎么就这么痛苦呢?
杨周雪把所有人都算计到了,包括我。
她知道我作为一个异乡人此时此刻的无能为力,也知道花愁为了守诺不得不一次又一次拒绝我的哀求。
她知道我会心痛,会难过,会不可置信,也一定会去找她。
但是她也知道,我什么都做不了。
我给不了她想要的自由,也不能陪她一辈子。
这样的痛苦太深太深了,以至于花愁再一次喊我的名字时,我捂着胸口,重重地跪了下去。
“谢明月?”花愁匆匆忙忙地跑过来,想把我扶起来,我来不及说别的什么,只听到另一边突然燃起了火。
我皱起眉,只觉得冷汗一下就出来了。
花愁僵住了。
她喃喃道:“皇宫。”
“你说什么?”我从未想过自己的力气有这么大,以至于反手去抓花愁手腕的时候,我看到她露出了疼痛的表情。
她道:“是皇宫……皇宫走水了。”
北陵的冬天过分干燥,会出现走水一事并不稀奇,可那是皇宫。
我想起了杨周雪身陷土匪窝时点起的那把火,这件事早就被我忘记了,我不让自己回忆起太难过的事情,我怕自己看到杨周雪的时候会掉下眼泪。
花愁看看我,又看看皇宫的方向,咬咬牙闭上眼,苍白的脸上露出了格外坚定的神色。
“抱歉。”她低声说,
下一刻,她一掌劈在了我的后颈。
我感觉到了熟悉的疼痛,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再睁开眼睛的时候,我身边空无一人,桌子上摆着一碗冒着热气的汤,旁边是厚厚一叠银票。
我把银票挪开,抽出了最底下的一封信。
我没有看内容,很慢很慢地拆开了封面后,第一眼先看到了熟悉的蝇头小楷,是杨周雪的字。
那一瞬间的悲伤犹如流水一般涌上来,眼泪控制不住地掉在了信纸上,几乎要模糊了上面的字。
“这次能不能,不要恨我。”
这是她落笔的第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