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耽美小说>君刹【完结】>第85章 祸起

  我知道有赫连狨的命令。阿容不可能伤我,因此当他手中的银刃划破我的皮肤时,我只感觉到了一阵细密的疼痛。

  “没说一定要杀你,”阿容的手碰上了我的脖颈,冰凉的触感让我想起了吐着信的毒蛇,不由得一阵恶寒。

  阿容就像没有注意到我神色间的厌恶和排斥一样,控制住我不断挣扎地双手。

  我这才看到他的指尖夹着一只蛊虫。

  我听杨周雪说起过蛊术,她来北陵后向我科普了许许多多有关于蛊术的东西——蛊虫的习性、种类、特点、喜好,因此我一眼就看出了那个死气沉沉、长了六对脚的黑色虫子是子蛊。

  我的声音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你要做什么?阿容?你要给我下蛊?”

  “这不是显而易见的事情吗?”阿容低声道,他将子蛊放在我的伤口旁边,更加用力地制止了我的挣扎。

  比西瓜籽大不了多少的蛊虫从我的伤口里爬了进去,一点点地顺着我的血液进入了血管。

  我不受控制地低吼了一声。

  阿容像是叹气,又像是无奈地道:“别动。”

  他飞快地撕下了一张布条裹住了我的伤口,我在他的禁锢下挣扎不得出。

  阿容用北陵语念了一段话,我没听懂,体内的蛊虫却猛地搅动起我的五脏六腑。

  “你……你在做什么……”

  那一瞬间我就失了力气,冷汗浸透了里衣,疼痛如同浪潮一般席卷而上,我几乎要跪下来,顺着墙软了腿。

  “你只要乖乖的,”阿容微笑着对我说,“谢明月,你不仅不会死,而且还不会遭受蛊虫噬心的痛苦。”

  我瞪着他,却因为落下的汗水模糊了视线。

  “我知道你很难受,也许会怪我,但是谢明月,你我各为其主,我要听从太子的命令,你就原谅我,好不好?”

  我不回答,我微微蜷缩着身体抵抗体内的异样。

  “不舒服就睡一觉,”阿容的声音跟以往没什么不同,甚至因为大功告成而显得有些愉悦,“有杨周雪在,我们不会把你怎么样的。”

  我分不出心神去听阿容到底在说什么,我几乎扛不住这一波又一波席卷而来的疼痛,那一瞬间我几乎要以为自己会疼死在这里。

  太疼了。

  阿容并不在意我的答案和态度,他只是亲昵地碰了一下我脖颈上被布条裹住的伤口:“我准备给杨周雪一个惊喜,再等一会儿,等两三个时辰,太子事成,我就带你去找杨周雪。”

  “…不要……”我恍惚间摇着头,从嗓子眼里憋出了几句话,“不要让她……”

  不要让她看到我。

  不要让她因为我而难过。

  但是事与愿违,阿容不可能听我的,他只是反驳:“不行啊谢明月,她不看到你这副模样,又怎么会乖乖地为太子所用呢。”

  我因为疼痛而说不出话,阿容侧耳听了听,只听得到我的粗喘声,便微笑道:“既然你不反对,那么我就带你去见杨周雪。”

  我从未有哪一刻这么恨一个人。

  当时杨周雪在雪地里将我的真心踩在脚下的时候,我心里有怨,亦有恨,更是想过要将她永远忘记。

  那一刻的心绪之复杂,远远不是这个时候我满心满意纯粹的恨意能够比拟的。

  有时候我不明白杨周雪为什么要那么爱我,以至于如今我成了制约她的唯一威胁。

  明明她只是想要自由而已。

  我知道她看到被下了蛊虫的我的第一反应不会是怨恨赫连狨和阿容,也不会是责怪我这样掉以轻心。

  她只会心疼我受了苦,然后自责她没有保护好我。

  也正因为我知道她会是这样的反应,才在这一刻有了咬舌自尽的念头。

  若是能在黄泉地府重逢,也好过此刻人间的痛苦。

  可我浑身无力,连张嘴的力气都没有,又怎么咬的断舌头呢?

  阿容当然不会在意我的所思所想,他蹲下来,将已经没力气站起来的我背在了身上。

  “我先带你回东宫,”他掂了掂我,道,“太子会很高兴能够看到你的。”

  可是我不想看到你,不想看到他,不想看到十七。

  不想看到所有和观海阁有关的任何人。

  我早该想到的,赫连狨不是蠢才,他迟迟不肯将十七换成寻常婢女就是要留个钉子,替他打探在这里发生过的所有事。

  我最后是在阿容的背上晕过去的。

  他下在我体内的蛊虫只是被他那么念了一句,就搅和到现在都让我不得安生。

  疼痛如同万蚁噬心,一点点地蚕食我的血液、皮肉,再钻进了骨头里。

  我的神志就在这样难以忍耐的疼痛下一点点地涣散,最后失去了意识。

  不道过了多久,我在朦朦胧胧间有了意识,却怎么也睁不开眼睛,只能从来人的一举一动中感觉自己是被放在了一张柔软的榻上,接着就是一只温热的手解开了我脖颈上缠着的布条。

  我原本有些雀跃的心一下就冷了下来。

  我知道这不是杨周雪。

  她的手从来都是冰凉的,即使因为伤愈而下了夹板,但是犹豫当时拖了太久,现在那两根断掉的手指依旧不够灵便。有一次夜里她亲吻我的时候,用手扯开了我的亵衣,即使被我轻轻拍开,我也记得那一瞬间粗糙的手感。

  可现在这只手却不一样,它柔若无骨,细腻的皮肤轻轻蹭过我的侧颈,带着温热的温度,格外熨帖。

  我想睁开眼睛,可怎么也动不了。

  那只手拿了药,轻轻敷在我已经肿起来的伤口上,那道伤口不深,灼热的温度却教我都有了一种自己要发起高烧的错觉。

  “你是要醒了吗?”

  那道响起来的声音就和那只手一样柔和,如浴春风,原先一直骚动不已的蛊虫不知怎么的销声匿迹了很久,倘若不是我还有它将我折磨的生不如死的记忆,我都要以为那只是一场梦而已。

  “没醒吗?”女声放轻了声音,“我以为你醒了,想问问你姓甚名谁,既然是大夏人,为什么会来北陵,但是既然没醒,那你便睡着吧。”

  她那边发出了窸窸窣窣的声响,正在疑惑她在做什么的我猛地闻到了一股极其浓郁的香味。

  几乎让人软了骨头的香教我一时间断了呼吸,但是随即而来的睡意叫我还算清醒的意识一瞬间就沉睡了下去。

  “也许等你醒来,我就能知道答案了。”

  这是我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等我再次有了意识,并且能睁开眼睛后,发现偌大的房间里空无一人,随处可见过分雅致的摆设、被褥上北陵气息浓郁的图案,都象征着我已经离开了原来的那个房间,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

  我盯着自己的手,再摸了一下被人用纱布仔细包好的伤口,正在思考阿容去了哪里、杨周雪知不知道我的去向时,紧闭的大门被打开了。

  走进来的女子生就了一张极为普通的脸,身上穿着的衣服也仅仅能够御寒,可我微微低下头,看到她那双手。

  那是长期生在养尊处优养出来的一双手。

  曾经杨周雪的手也是这样的。

  “你醒了?”

  我警惕地看着她:“你是谁?”

  “我知道你是谁,”女子看上去没怎么把我的警惕之色放在心上,她给自己倒了杯茶,再将一旁的糕点碟往我这边挪了挪,“我之前听人说太子殿下带回了一个大夏孤女,原以为是道听途说,以谣传谣,原来是真的。”

  我假笑一声,又问了一遍:“你是谁?”

  “我是太子内定的正妃,”她微笑起来的时候,不算多么出众的眉眼间有独特的雍容自在,“你怎么会出现在东宫?”

  我不回答她的话,我只想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你怎么发现我的?为什么会救我?赫连狨呢?东宫里没有人吗?现在是什么时辰?”

  我太着急了,以至于问出口后才意识到自己太过轻易地将把柄送了过去。

  太子妃却冷静地看着我,一字一句地回答:“我从佛堂回来后就发现你被人放在了门口,我救你是因为你长了一张大夏人的脸,太子殿下现在还在宫里,东宫当然有人,只不过我从来不让他们跟着我,现在已经是亥时了。”

  我的脸色一点点地苍白了起来。

  也在这个时候发现,赫连狨的这个太子妃远远比我所听说的要沉着冷静,也更有自己的主张。

  她因为家族成了赫连狨的附庸,明显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却甘守佛堂不闻不问,知道要独善其身。

  她甚至在意识到我是谁的时候没有选择袖手旁观,而是将我留在了这里。

  但是阿容为什么会把我送到太子妃的寝殿?

  “现在轮到我问你了,”太子妃微微抬起下巴,打断了我的思绪,“那个叫杨周雪的姑娘跟你是一条路的,那么你知道太子要将她纳为侧妃一事吗?”

  “你说什么?”

  “我问你知不知道。”

  “……不知道。”

  太子妃脸色稍霁:“那就好。”

  我看着她:“而且杨周雪不可能嫁给他。”

  “我知道,”太子妃嗤笑,“我也不可能让她进东宫半步。”

  我盯着太子妃,她回看我,神色倨傲,是和锦鸾公主被娇惯出来的任性截然不同的底气十足。

  “我是安国公的嫡长女,我父亲率领的铁骑踏平过邻国的城池,我兄长拉开的弓箭能够于万兵之中取敌将首级,我母亲的本家开通了北陵和大夏之间的贸易市场,掌握着北陵金钱流通的命脉。我出生就是天之骄女,四书六艺琴棋书画无一不精,我要做天底下最尊贵的皇后。”太子妃道,她的语气傲慢,“你觉得是太子选择了我吗?不是,是我选择了太子。”

  我问道:“外戚和皇权从来都无法共存,我以为你会扶持更弱小的皇子,然后一家独大。”

  “怎么可能?”太子妃就像听到了一个笑话一样,她嗤笑一声,“我又不是姬安。我们要权,但是同样会尊赫连氏为皇;我们也忠,但是不会任由皇权打压。赫连狨有野心,也会审时度势,选择他比选择年老力衰的庆平帝要合适的多。我和他这辈子都做不成互相信任的夫妻,但是这没什么,谁又能保证自己的枕边人永远忠诚呢?”

  我在那一瞬间想说杨周雪,太子妃就像看出了我的所思所想一样,脸色一沉:“你除外。”

  我讪讪地住了嘴。

  就像我不理解为什么太子妃的本家明明是最能够将赫连氏取而代之的存在却自己选择忠于皇室一样,太子妃永远都不明白世界上为什么会真的存在永远信任、永远坦诚、永远相爱的人。

  我不试图说服她,她也不会反驳我。

  我现在最要紧的是弄清楚阿容为什么会把我放在太子妃的寝殿,又该怎么进宫找到杨周雪。

  太子妃上下打量着我:“你知道我为什么救你吗?”

  这个问题又被她扔回了我这里。

  “你不是说了吗,你不会允许杨周雪嫁给赫连狨的,救我当然是为了帮杨周雪。”我道,“不过,阿容说他忠于赫连狨,又将我留给了你,难道他是骗我的?”

  太子妃摇摇头,她说了一句似是而非的话:“你要知道,就算是神佛,都会有私心。”

  我当然知道阿容算不得什么神佛,他明明是阿鼻地狱里的恶鬼,可是倘若他是因为自己的那一点私心而放过了我,又能是什么私心呢?

  我想不明白。

  太子妃没有给我继续思考的机会,她轻轻拉过我的手:“谢明月,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想进宫,对吗?”

  我不感到意外。

  太子妃活的通透而清醒,她的敏锐不亚于杨周雪,更何况我现在的确要进宫。

  我要找到杨周雪,她在大夏时拒绝太子的求娶时一步一叩首冻坏了身体,但是现在不一样。

  没有我,她在北陵是孤家寡人,赫连狨可以用我的存在逼迫她为自己做事,可若是他用我的自由去换取杨周雪呢?

  我敢说杨周雪这辈子都不会踏出北陵皇宫一步。

  我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

  我在心里飞快地分析现在的形势,在太子妃这里呆了这么久,可能已经过了子时,若是事情顺利,大祭司已然伏诛,赫连狨必定会让阿容操控我体内的蛊虫去逼迫杨周雪留下;若是事情不顺,那么赫连狨应该还在宫里和大祭司对峙。

  唯一的变数便是阿容将我留给了太子妃。

  他此生忠于赫连狨一人,却在这样的生死关头选择了背叛。

  我不在赫连狨的掌控之中,那么就说明我还有机会。

  至少我要进宫,和杨周雪在一起。

  于是我坦然承认:“是,我要进宫。”

  “这里是东宫,”太子妃似笑非笑,“就算我的寝殿周围没有太子的人,前后门的侍卫也不可能放你离开——你有想过你该怎么进宫吗?”

  我让自己冷静下来,不急不忙:“那么太子妃有什么办法能不让赫连狨娶杨周雪吗?”

  若是太子妃能够利用家族势力逼迫赫连狨不娶杨周雪,那么她又何必成为世界上最尊贵之人的妻子?她完全可以成为世界上最尊贵的女子。

  可她被一个“忠”字压住了所有的反骨,她不能正大光明地排除异己,只能利用他人。

  比如我。

  我知道阿容为什么要将我带到太子妃寝殿了。

  这里没有赫连狨的人,亦没有观海阁的暗卫,太子妃不能允许身边会有威胁自己地位的人存在,又无法明晃晃地针对杨周雪,于是只能依靠我。

  我不知道阿容对我哪儿来的自信,更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背叛赫连狨。

  我只知道这是他为我创造的机会。

  我必须把握住。

  太子妃脸色游刃有余的笑容有些挂不住了,我便得寸进尺地道:“你其实猜得到阿容为什么要送我过来是吗?他给你送了一把刀,这样就算沾了血,也溅不上你的衣角。”

  太子妃面无表情地看着我的时候,那副模样的确像极了寺庙佛堂里无悲无喜的佛像。

  她没有私心,只剩贪欲。

  “佛堂真的只是佛堂吗?”

  “……不是。”

  沉默了许久后,太子妃终于开了口,她再打量我的目光里有了些别的东西,一开始隐隐的轻视已经褪得干干净净。

  “佛堂的后门通往一座荒废的尼姑庵,你可以从那里离开。”

  “那我该怎么进宫呢?”

  太子妃低垂着眼睫,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避开了我的目光,她轻轻摩挲着自己的手背:“你不需要进宫,你要去观海阁——尼姑庵往南边走便是观海阁,你别急着进去,会有人先出来接应你。”

  我隐隐有一种自己在被人牵着鼻子走的感觉。

  就好像太子妃现在的一字一句,为我规划的一举一动,都是蓄谋已久,有意为之。

  “我没必要骗你,”可能是我依旧一动不动,太子妃终于有些不耐烦,“你若是不相信我,大可不与ya费这么多口舌。”

  我摸了一下脖颈上的伤口,道:“我不知道佛堂在哪里。”

  太子妃僵了一下,她起身看我:“走的动路吗?”

  我点点头,下了榻后便站起来。

  太子妃很深地看了我脖颈上的伤口一眼:“放你离开,却又给你下蛊,若是你碰到了阿容,可不要掉以轻心。”

  “我知道的。”

  “也对,我跟你说这些做什么。”太子妃微微皱眉,“罢了,你跟我来便是。”

  外面的雪已经停了,只有风还在吹,我笼紧了身上的披风,看着太子妃在雪地里步履蹒跚地带着我走过长廊、绕路偏殿,在一片寂静中停在了紧闭的佛堂前。

  她推开门,长明灯的光混合着冷风扑面而来。

  我看到面露慈悲之色的佛祖在光亮之中双手合十,笑面被映出了不明不晰的阴影。

  太子妃虔诚地一躬到底,才推开了佛祖背后上了锁的门。

  “你一直往前走,会看到尼姑庵的,”太子妃为我让开了道,幽幽开口,“我知道你不信任我,但是这是唯一的方式,就连太子都不知道我在这里修缮过一扇门。”

  我知道自己无法信任杨周雪,但是此时此刻我也只有她能够互相利用。

  “要我提前祝你和赫连狨百年好合吗?”

  “如果你一定要祝,那就祝我早生贵子吧,”太子妃冷静道,“有了皇长子,我才能进一步巩固自己的地位。”

  我一时失言。

  太子妃看着也并不在意我的祝词,只是催我走:“还不走吗?”

  我抵着风往前走,裸露出来的皮肤被冻得生疼,几乎要迈不开腿。

  而我还要继续往前走。

  我在路上思考为什么太子妃不要我进宫,而要我去观海阁。

  这个时候我突然就明白了。

  没有出入宫的令牌和手谕,就算是太子妃亲临都无法进去,而宫里正是正统太子和乱臣贼子的博弈,且不说太子妃眼里“年老力衰”的庆平帝究竟有没有事,就算我贸然前去,寻的机会进宫,也可能只是给了赫连狨其他砝码,有百害而无一利。

  我在观海阁,也许能碰到阿稚,又或者是花愁,若是杨周雪在这段时间早为今日之事做了准备,我可能会发现其他更有利的东西。

  不管怎么说,都比更加危险的皇宫要好。

  我甚至都不知道金銮殿在什么地方。

  这么一想,我便放心了许多。

  可当我抵着风走到了太子妃口中的尼姑庵前,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了荒谬。

  尼姑庵的确是一副年久失修、荒废已久的模样,门上的锁已经生锈,牌匾摇摇欲坠,从墙内探出的枯枝被被未化的雪压住了枝头,闻不得一丝人声。

  太子妃诱我前来又是为了什么?

  我伸手正要碰一下满是铁锈的锁时,听到身后有人说:“这么冷的天,你的手若是碰上去了,会被粘得死死的,非扯下一层皮下来不可。”

  我闻言顿时冷了脸,一回头却被难得狼狈的花愁吓了一跳。

  她的脸上满是血污,头发散乱,身上胡乱裹住的伤口还渗着血,只有在看到我露出愕然之色时笑了笑。

  “杨周雪说的果然不错,只要事关于她,你便会失了分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