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祐不言语,站定在那儿。

  冷清秋起身转过脸对着他一笑,容貌如旧,仿佛方才镜中的恶鬼只是幻象。他挥了挥手,那瘦小的男人便退了出去。

  “殿下登门,本当躬亲接驾,只是今日多有不便,还望殿下恕罪。”

  “冷公子客气了。”

  “殿下请坐,”他摆开茶具,从容地给郁祐布茶,“吓到殿下了吧?”

  郁祐坐在了他对面,不咸不淡道:“白日走而朱颜颓,再好的皮囊不过一时。好恶本在人心,被褐胚玉好过道貌岸然。”

  冷清秋大笑,没了在人前的伪装,他笑得十分恣意,看郁祐的眼神也愈发癫狂。“初次见殿下,我便知殿下有趣得紧,果然不错。”

  “殿下既在这儿了,我也无甚可隐瞒,不如讲段儿旧事给殿下消遣。”

  他也不等郁祐回应,自顾自说起来,“十五年前的冬月,冷家烧了一场大火,几乎烧掉了大半个院子。火势最盛处,就是此地,当年我父亲的书楼。那日啊,我本是欢欢喜喜的,因为我那生性良薄的父亲总算想起自己还有个出身低贱的儿子。他说要考校功课,我去了,看见他正抱着我金尊玉贵的大哥写字,好一副父慈子孝的模样。”

  “殿下是不知道,我这大哥呀小时候是个粉雕玉砌娃娃,还很是聪慧,母亲又是六品官家的嫡女,父亲喜欢得不得了。是冷家实实在在的宝贝。我向父亲问安,他冷冷地应了一声,回过来瞧我,那眼神就像是看后院墙角的小狗……哈哈哈,可真是有趣极了。”

  冷清秋将茶盏往前一推,摆手示意郁祐品尝。郁祐自是不敢喝,只稍稍沾了沾唇。

  “殿下放心,这里头没放东西。”

  “……”

  “后来啊,那火不知道怎么就起了,等我们发现的时候,火势已然大了。梯子烧坏了,房柱也快塌了。屋外全是惊叫声。我看向父亲,他只是将大哥紧紧护在怀中,那一刻陡然明白了。原来我这父亲不是天性凉薄,只不过独独瞧不上我罢了。可笑的是,我竟然还上前拉住了他的袖子,乞求他的庇佑。”

  “那火啊,就这样烧得到处都是,父亲抱着大哥冲了出去,我跌倒在地,刚想爬起来,就被烧焦的横梁砸中了背。我哭喊着求他,救救我,我说,好疼……真的好疼,可他们都没有回头看我一眼啊。等我再醒过来,一睁眼,就是白茫茫的雪。殿下,你闻过皮肉焦烂的味道吗?那种腐烂的、将死的气味。我真的太疼了,抓起雪往脸上抹,我感觉肉一点点掉了下来,我要变成骷髅了,他们拼命按着我,把我锁进了房里。”

  “之后院里的厨娘告诉我,父亲将大哥从楼上抛下,小厮在下头接着,安然无恙。他自己又跳了下去,伤了腿,落下了残疾。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他是冷老爷,是冷家的家主,州府官家也要给他三分薄面。可我不一样,奴籍出身的丫鬟生出的庶子,顶着一张人不人鬼不鬼的脸,同人要口水喝都不行。”

  “自那以后我便明白了,有些人的命,得自己挣。豫王殿下,你天生贵胄可能不明白我所说的。”

  郁祐垂眸,听不出情绪地道:“所以你替自己挣了个好前程,叫你父亲和大哥都死在了回奉州的路上。”

  他没有否认,也无半分慌张愧疚,眼神中反倒带了点儿漫不经心。

  “殿下觉得我是坏人?”

  郁祐睨了他一眼,答案不言而喻。

  “这可就不好办了,我还想同殿下做桩交易呢。”

  “什么交易?”

  “殿下应该早就猜到了啊,不然也不会拦了我那几艘货船不是,”他双手合握,很是温和地瞧着郁祐,“北齐素好男风,馆坊间有童倌儿,谓之为‘甲子’。品相上呈者,可值百金。更有甚者,以等重金身,赎买入宅。殿下若是愿意,从今往后冷家货船运回的金子,让三分于殿下。”

  “哦,冷公子这般客气,要本王做些什么呢?”

  “豫王殿下只需快些了结此案,那凶手冷某也替殿下寻好了。殿下即日便可回尹都复命,加官进爵,往后每年三月,冷家的拜礼都会如期而至。”

  郁祐好似认真地考虑了一会儿,抬头对着冷清秋问道:“这买卖听起来实在是太合算,合算得本王都有些怕。”

  “冷公子,本王有些好奇啊,你究竟是有怎样的能耐,不仅在奉州只手遮天,连在北齐也是如鱼得水?那一路上数十件的官府批文,冷公子是如何拿到手的?”

  冷清秋轻嗤,“小人自是有小人的法子,殿下不必忧心。”

  “嗯,冷公子这般大方可不像是会为了钱财铤而走险之人,买卖‘甲子’确实有巨利可图,但冷家三代殷实,应该也不缺这些黑心钱吧?有命赚,没命花,可不值当。还是说……冷公子是替别的什么人谋的钱财?”

  冷清秋面上的笑意淡了,郁祐仿佛瞧见了他那张皮下烧焦的腐肉,近观鬼魅。今日才晓得,这恶鬼披上人皮,也可以是一派倜傥模样。

  “殿下这是什么意思?”

  “本王不过是有些担忧罢了,冷公子你说,万一本王应承了下来,那结案书往陛下面前一送。在回尹都的路上出了什么岔子,路遇山匪,又或是失足跌进山涧,怕是连个尸骨都捞不着,还怎么同冷公子做生意呢?”

  “殿下觉得冷某会言而无信?”

  郁祐还他一个笑,露出齐巧的白牙,“本王是替冷公子着想呀,公子若是求财,左右杀头的买卖也做了不少,不差本王这一桩。与其将把柄握在他人手中,年年岁岁地供奉钱财,倒不如杀人灭口,永保太平,是不是?”

  冷清秋沉了沉气,眉心微皱,“豫王殿下是陛下亲弟,宗室血脉,天皇贵胄,若是殿下出事,冷某又怎可能全身而退?”

  “是啊,所以还是先想法子哄本王回尹都,再联合你上头的那位将罪过栽给本王,一石二鸟,最好不过。”

  屋中阒寂,外头的寒气似乎从门窗沁入,熏香都变得冷冽起来。

  “豫王殿下,”他唤了一声,语气不似过去,好似无奈又好似在忍笑,“冷某现下总算明白,为何那位要置你于死地了。”

  “你这样的敌手,确实留不得。”

  郁祐原是捏了七分把握,余下三分想着诈一诈,却真叫他猜对了。

  至于冷清秋背后那人,郁祐直觉所指,只有那一位。

  “本王很好奇,三殿下许了你什么?你有应允了他什么?”

  “小人何时说是三殿下了?”

  郁祐白了他一眼,“他要杀本王,本王若是丝毫都未察觉,不就太对不起冷公子的谬赞了?”

  冷清秋又笑,语气反倒轻快不少,“殿下把窗户纸捅破了,就不怕冷某动手吗?”

  郁祐抿了口茶,细细咂么了一下,觉得茶香都叫熏香盖过去了。

  “本王开诚布公,自然是想同冷公子再谈个条件。”

  “哦?”

  “论资历,本王是正儿八经的宗室血脉,虽非嫡出,母妃也是二品大员家嫡女。论人脉,你在这奉州地界,应晓得杨氏一族于此地的声望,那是本王母族。舅公虽不涉朝堂已久,但膝下三子,出类拔萃,皆已入仕,本王只需稍加提拔,便能助他们官运亨通。然且,太子与本王交好,他日若要谋事,名正言顺。郁暄能给的,本王未必给不了,冷公子是聪明人,应该比本王看得通透。”

  “……豫王殿下是想借冷某扳倒三殿下?”冷清秋眯起了眼,指腹摩挲着杯壁,“冷某觉得殿下是刚正之辈,又聪颖异常,万一他日殿下设计,又或是他日反悔,冷某但如何自处啊?”

  郁祐正色,“本王也可以送冷公子一个把柄。”

  “今日随行在侧的那位,谢府三公子谢诏,公子认得吧?”

  冷清秋一怔,“自然。”

  “你我若是谋事,他便留不得。也是谨防今日之事败露。”

  “……豫王殿下舍得?”

  郁祐轻笑,眸光冷冽,“有何舍不得,冷公子莫不是以为那些个流言蜚语是真的吧?”

  “是冷某眼拙,看不出殿下还有如此心性。”

  “本王会在你府上住两日,这两日里会有一场大火,恰好这火就烧到了谢小将军的住处,谢小将军不幸罹难,本王身边的那两个贴身婢女为护主,也葬身火海。待到回京,本王会亲自向陛下请旨追封。这般说辞,冷公子觉得如何?”

  冷清不语,像是在审视。

  郁祐不晓得他是不是真的动心了,左右只要冷清秋应承下来,他们便有时间动作。

  “本王茶喝得有些多了,想去方便方便,冷公子好好想想?”

  “来人,给殿下带路。”冷清秋高声一呼,外头进来个小厮。

  “殿下请随奴才来。”

  “本王出恭向来是由贴身婢女伺候的。”

  小厮朝冷清秋看去,他点了下头。

  “殿下带来的两位姑娘都在下头候着,奴才替殿下领路。”

  郁祐这才点了头,跟着小厮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