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暮雨已经侧过身,何霖缓了片刻,闷着嗓音应了一声:“是为师考虑不周。”

  莫名安静的妖草们再次活跃起来。

  “两位公子是不好意思?”

  “哪有你脸皮厚,那可是人,又不是妖,别看了,转过来。”

  “嗨呀,这种事见得多了,二位尽管放心,我们不会说出去的。”

  “就是就是,活得久了啥没见过,不过你们二位看着就十分般配,可都是顶好的样貌呢。”

  何霖:“……”

  扶暮雨:“……”

  何霖此时才反应过来,这些妖草是以为他们二人要在这里行苟且之事?现在世道已经开放到如此程度,妖草都见怪不怪了?

  何霖刚想斥驳,又听那群妖草嘻嘻哈哈说开。

  “那是,不像前些时日来的那两个魔头,一个倒是长得漂亮的紧,另一个脸都不敢露,那面具真丑。”

  “咦呀,可别说了,我都想揭了那面具看看到底是什么模样。”

  “你敢?你动都不敢动,风来了还挺着呢。”

  “嗨,那你就动了?咱们半斤八两,谁也别说谁。”

  ……

  听到魔头,草地上的两人对视一眼,眼见妖草们即将吵起来,扶暮雨温声开口:“抱歉打断一下,我能问一下你们,可还记得那魔头是什么模样吗?他们来此地是做何?”

  几棵妖草来了兴致:“哎呀,他们魔物可奔放着嘞,公子对这种的有兴趣?”

  听这群妖草所言,扶暮雨深知可能没什么好东西,但毕竟是线索,于是他极快地看了何霖一眼,硬着头皮道:“嗯,有一点。”

  妖草们七嘴八舌讲了起来。

  “他们能来这里干嘛,无非就是些见不得人的事情呗。”

  “不过说长相,那个魔头长得可是真美啊,白嫩的能掐出水来,那个桃花眼一眨哟,直叫我心都化了……”

  “唉,也是个可怜的,估计被迷了药,神志不清恍恍惚惚的,不然怎么会让那个丑魔头得手。”

  何霖感受到扶暮雨的手指在他掌心中蜷缩了一下,不禁有些好笑,这些妖草们到底是看了多少活色生香的春|宫|图。他倒是没什么,但身边这个大徒弟可能要受不住了。

  “不对吧,我咋记得他们没干啥捏。”

  “那小美魔衣服都被脱了大半,能是没干啥?”

  “那倒是,但我分明听见丑魔叫他大人。”

  “情|趣晓不晓得,魔物玩的花着呢,你还是见得太少了,那天丑魔抬手就解了小美魔的衣带,然后……”

  扶暮雨起身拘礼:“谢谢各位告知,后面就不必再说了。”

  听他窸窸窣窣起身,妖草们纷纷转身,虽然无法分辨正反面,但确实是这样的:“哎?两位公子这是被我们吓到了?”

  一棵草敏锐地发现了扶暮雨已是脸颊泛红,登时惊奇不已连连靠近:“哎呀呀,公子真是的,脸皮这么薄,定是被吓到了。”

  何霖站起,重新牵了人,但这次是隔着衣衫拉着手腕。

  他不动声色地将那根想贴近看的妖草拦住:“走吧,肖初在这里,我们小心为上。”

  扶暮雨本想解释一番,但见何霖并无反应,自己特意解释倒显得有种欲盖弥彰的感觉,于是作罢,道:“好。”

  他们已经走了,那片妖草还依依不舍,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依旧是灵力开路、何霖在前,扶暮雨的目光在两人牵着的手上停留,良久,唇角泛出一个清浅的笑。

  扶暮雨在后面唤着:“师尊。”

  何霖并未停留:“嗯。”

  “您还欠我一次醉袖危栏夜饮,若能在幻境吞噬一切之前破了它,您可别忘了补上。”

  何霖道:“担心不能破幻境?”

  扶暮雨迟疑一瞬,道:“是。”

  灵力还在前开路,何霖站定,转身看着他,笑道:“就是世间被吞噬殆尽,为师也会带你回醉袖危栏给你补上,怎么,为师真就像那么不讲信用之人?”

  星空草原之中,扶暮雨直视着何霖,何霖也从容地看进他眼底,他眉眼略有松动,刚要说什么,眼底银光一闪,身侧的袖袍翻飞,束云越过他直直钉住了一棵并不起眼的妖草。

  妖草的惊吓尖叫犹在耳边,他们周遭的环境已经开始褪去,显露出的是寒冰千里、入云雪山,刺骨寒风呼啸着吹过,冻得扶暮雨忍不住蜷起手指,下一刻却被握在一个温暖湿润的掌中。

  何霖收回了剑,拉过扶暮雨的双手在手心暖着,又在两人周围开了个结界挡风御寒,语气十分轻快:“你倒是发现的快。”

  扶暮雨微愣:“什么?”

  何霖松开了他的手,道:“幻境中心,为师还在想怎么才能不惊动它,好打它一个措手不及,你的反应倒是很快,谈话要比其他小动作自然多了。”

  扶暮雨一怔,有些羞愧道:“弟子并未发现。”

  这下轮到何霖呆了,他疑惑道:“那棵妖草身上有魔气,已经极尽掩盖,但还是与其他妖草不同,是幻化成物的幻境中心,为师还当你是故意与为师打配合。”

  扶暮雨唇瓣微启,何霖又摆手道:“未察觉也无妨,你没有入过幻境,一时不能发现也正常,为师同……必饿曾入过其他幻境,有些经验。你突然问话也是歪打正着给了为师机会。”

  扶暮雨“嗯”了一声,何霖偏头看他:“你今日状态不对,怎么了?”

  扶暮雨敛了眉眼,轻声道:“弟子知错。”

  “好好的认什么错?”何霖眉头皱起,视线移向扶暮雨垂在身侧的手上,愣了一下,似乎反应过来什么。

  他身后的雪白发带飘扬,何霖抽剑划过,扶暮雨一惊:“师尊?”

  束云回鞘,何霖手中多了一截发带,他抬手将两头系在了俩人的手腕处,嗓音微沉:“这样就不会分神了,走吧。”

  扶暮雨慢他半步,随着步伐轻晃的发带扬起又落下,扶暮雨的手也抬起又放下,看着那一边长一边短不再美观的半截发带,神情恍惚。

  这一层幻境冰封千里,看不到尽头,两人走着走着,不知过了多久,头顶上方开始飘下雪花,扶暮雨伸手接了,低声道:“这幻境中的雪落的也如此真实。”

  前方的何霖回头道:“是啊,不如在这里赏会儿雪?”

  少年的眉眼间笑意盈盈,融化了其中原有的凌厉之势,扶暮雨闪神一瞬,道:“不了,还是抓紧找到幻境中心破了幻境才是。”

  何霖道:“不急于一时,更何况这冰原千里,找着本来也就费时费力,歇一下也无妨。”

  “师尊是真的很喜欢落雪啊。”扶暮雨有些无奈,没有再走,也不再催促。

  青年仰头看风雪,没有注意到身边的少年目光一直在他身上,直到他抬手接了大片雪花,何霖捉住了他的手有些不悦道:“关节都冻的青白了,去山洞里躲一下吧。”

  扶暮雨错愕转头:“山洞?”

  何霖指了指两人身后:“那里不就有一个。”

  风雪刮进衣领,两人衣摆翻飞,在寒冰上方纠缠,扶暮雨由着何霖将他牵进山洞,这座雪山高耸进云端,看不见山峰,山脚处临着冰川果然有一个极深的洞穴。

  “这其中可有其他妖祟?”扶暮雨略微迟疑,竹风先进去探了探路。

  何霖不由分说拉着他就进去了:“为师还能害你不成?”

  二人刚入洞穴,周身顿时暖和了许多,洞穴将风雪尽数隔绝在外,洞内虽然也是冻土冰碴,但温度和冰天雪地比起来还是有人性多了。

  外头风雪渐大,肆虐的狂风暴雪仿佛是在洞穴口加了一层屏障一般,已经看不清外面的情形了。

  扶暮雨呆愣看着,忽然被扯了一下转过身,何霖欺身靠近:“暮雨。”

  扶暮雨手一抖,偏开了头,喉头微动:“师尊?”

  何霖低低笑了一声,在寒风呼啸中有些模糊不清:“暮雨,你不想吗?”

  “什么?”

  温热的气息喷洒在颈侧,何霖的声音哄诱似的:“你不是爱慕为师吗?”

  扶暮雨陡然一僵,半晌,阖上眼帘艰难道:“是弟子心性不坚,徒增妄念,冒犯了师尊……师尊,罚弟子吧。”

  一只手抓住了他的手,引着他探进衣襟里,冻的僵直的指尖猛地触到一片温热,扶暮雨整只手开始不受控制地战栗起来,又听耳边的声音温声道:“为师不怪你。”

  扶暮雨心头一震,猝然睁眼,偏头刚想说些什么,就被堵住了唇,那只手带着他的,上下游移,划过结实有力的腹肌,将他的手裹在掌心下用体温暖着。

  何霖推着他退了几步,扶暮雨整个背部贴着洞壁,外面钻进一缕寒风,吹起雪白发带覆上他的双眼。

  扶暮雨长睫细颤,手下发力,一把将人推开。

  何霖被推的倒退几步,一时惊愕:“怎么了?”

  竹风青芒映照,剑锋直指向他,扶暮雨一言未发,脸色冰冷,剑剑直刺要害。

  何霖边躲边斥:“逆徒!你这是做什么?胆敢拔剑对着为师了?”

  一剑划过,斩落了何霖一缕发丝,扶暮雨喝道:“闭嘴。”

  扶暮雨脸色铁青,又急又怒:“我师尊在哪?”

  “何霖”一怔,随即笑开来:“这么快就发现了啊……不过,你舍得杀我吗?”

  扶暮雨握着剑柄的手一顿,瞳孔刹那间缩成一点,他面前的“何霖”一身白衣逐渐变的斑驳,胸口处血色漫染,渐渐将半边身子都染成暗红色。

  “何霖”唇色惨白,张张合合间有血丝溢出:“暮雨,你好好看看我,是阿霖还是师父?”

  “何霖”捂着胸口,一步一步缓缓靠近,扶暮雨僵直地退后一步,剑尖颤抖着抵在他的胸口:“别动。”

  一瞬间,那个半身浴血的少年又变成绯裙翻飞的美艳女子,唇瓣微启,安慰他道:“无妨。”

  周围的环境也跟着变化,一会儿是房门破败的屋内,一会儿是沙石乱走的山巅。扶暮雨的指甲陷入掌心,仍是抑制不住颤抖。

  站都快站不稳的少年抬手狠狠地握住了剑身,怼在心口处恶狠狠道:“动手啊,你以为你杀了我,你的师尊不会受到牵连?”

  还是那张年轻俊美的脸,但神情是扶暮雨从未见过的阴狠,他邪笑道:“你想出去,就要杀了我,但你杀了我,也就相当于杀了你师尊。扶暮雨,你可要想清楚。”

  扶暮雨正犹疑不定,“何霖”的神色突然缓和下来,软声劝道:“何必呢,你留在这里,你师尊也会好好的,而我会永远化作你师尊的模样,给你你想要的一切,你在外面得不到的,在这里都能得到。”

  那道声音带着蛊惑,梦呓般在他耳边和脑海中飘荡:“留下来,陪着我,我也陪着你……”

  扶暮雨闭上眼,神情逐渐安定下来,再次睁眼时目光清冷,看的“何霖”微怔,下一瞬,他被贯心而过。

  “何霖”缓缓低头,看着胸前雪亮的剑身,满脸不可置信。

  扶暮雨冷漠地抽回竹风,“何霖”身形微晃,摁着胸口看向他,忽然绽出一个嘲讽的笑:“什么师徒情深,你的师尊倒信了这鬼话,不还是被你穿心而亡。”

  扶暮雨动作一滞,并未理会,“何霖”哈哈笑了几声,身影随着虚幻的环境褪去,扶暮雨又站在了广阔无垠的冰川上。

  雪雾散去,他登时僵住。

  在他身前两步外,白衣少年半跪撑地,一手捂着心口,汩汩血水不断从指尖涌出,身下莹亮的冰川被血色晕染一片。

  扶暮雨脑仁连着心忽地炸开,他跌跌撞撞地扑过去,眼泪瞬间涌出,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声音颤着不成调,透着无措和不安:“师……师尊,师尊……我……”

  何霖闻声抬头,面色灰败,却还是扯出一个笑来:“哭什么?为师没事。”

  “他说的是真的……”扶暮雨的手抖着,不敢碰面前的人,仿佛自己的心口也被开了一个巨大的孔洞,北风呼啸着灌入其中,寒意由内而外遍布四肢百骸,冷的他无法思考。

  为什么会这样?幻境中的虚物,怎么会和现实连在一起?他到底干了什么?

  扶暮雨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与何霖逐渐浅淡的呼吸形成鲜明对比,手颤着扶上何霖肩侧,源源不断的灵力顺着他的掌心输入何霖体内,但都于事无补。

  “师尊,师尊……师尊……”扶暮雨跪坐在地,内心充斥着无尽的无力和恐慌。

  何霖收起支着的那条腿,也跪在冰川之上,倾身拥住了青年,柔声安慰道:“为师不怪你。”

  扶暮雨的泪落在他的肩头,青年惶然不成人,感受到胸前的衣襟被浸湿后痛苦地闭上眼。

  随即拥着他的人手一松,脱力倒进他怀中,他身下的血迹已经凝成了冰,人也在逐渐失温,眼帘也平静合上。

  扶暮雨搂着生命逐渐流逝的人,清澈的眸子水雾氤氲,他颤颤巍巍地搂紧了,一手从怀中人的发上抚过,指尖挑起一些,看到了一长一短的雪白发带半隐在乌黑的发间。

  他有些茫然地偏了偏头,忍不住抽回手抓紧了胸口,心口那个无形的孔洞开始泛起让人无法呼吸的剧痛,密密麻麻爬上每一处筋脉,疼的他浑身战栗。

  他想叫人来救命,可张了张口,又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

  怎么办?去找人救命,幻境中肯定还有其他人,他去找就好了……

  扶暮雨跪着,想抱起何霖离开,可手脚发软怎么也抱不起来,几经尝试无果后他崩溃着终于哭出声:“师尊……”

  往日温润的青年绝望地跪在冰川上抱着已经冰冷的尸体,泣不成声。怎么办啊?谁来告诉他怎么办?

  “暮雨,扶暮雨……”

  周身突然暖和起来,寒风不再,似乎有个人轻轻抱住了他,正在一下一下拍着他的后背。

  “暮雨,该醒过来了。”

  扶暮雨跪坐着,紧紧抱住了怀里的人,埋首在他身前。

  “暮雨,不哭了。”

  扶暮雨犹如踩在云端,恍恍惚惚觉得自己拥着的那具身体逐渐变暖,也在回抱着他,他茫然抬头,看见何霖凌厉的眉目松缓下来,温柔地凝视着他。

  扶暮雨再次抱紧了他,颤着声音道:“师尊,您等等弟子……等弟子处理完幻境的事情……”

  “等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