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笃伏镇如往常一般热闹非凡。

  何霖一顶斗笠垂纱遮面,坐在茶肆二楼悠悠喝着茶水,看着街道车水马龙、行人往来。耳边是旁桌的谈话声。

  一络腮胡壮汉将酒碗一摔,叫道:“什么?你说那压厄令又要现世了?”

  他旁边的青衣书生连忙摁住他想掀了桌子的手,边向周围看过去的其他桌道歉边哄着络腮胡:“大哥,只是有人这么说,但是传言不可信,还要有实证才行,别着急。”

  络腮胡压根没听进去:“哼!那压厄令五年前要了我小弟的命,若让我知道它在哪里现世,我非熔了它做成我小弟的牌位!”

  络腮胡桌上对面的玄衣少年冷哼一声:“压厄令可不是你哪些破铜烂铁,不是想熔就能熔的。”

  青衣书生眼见络腮胡脸红脖子粗就要发火,连忙端了一碗酒送到他面前:“大哥,能熔!大哥想熔就能熔!先喝酒……先喝酒。”

  络腮胡哼一声,脸色好了许多,接过酒水一口闷下。

  酒碗被重重拍在桌面上,青衣书生帮他顺着气,又扭头看着玄衣少年道:“小钱也少说点,那东西五年前被苍下巅三长老封住,怎么可能说出来就出来。”

  玄衣少年不做声,面无表情地转着手下酒碗。

  何霖一盏茶喝完,放下银钱压在茶盏下,起身下楼。

  出了酒肆,又转头去了物语楼。

  何霖一脚踏进物语楼,即刻就有小二迎上来:“这位公子需要些什么?”

  物语楼其实也是一个茶楼,总要做些营生来养活这些的伙计。喝茶就在一楼二楼,三楼是递交拜帖和请愿的地方。

  何霖脚步微微一顿,摆了摆手道:“朋友还没到,我出去寻一下。”

  小二满面带笑:“哎,好嘞,客官快去快回。”

  何霖站在街上,干什么呢?拿什么理由去递交拜帖?他现在的名字都不能出现,怎么说?也不好再和他们扯上关系,被发现了也是拖累他们。

  更何况,扶暮雨是今日去查看封印,拜帖递交后最快也要三天才能到扶暮雨面前。

  物语楼今日所收拜帖和请愿,第二天有人查看分类,再送去苍下巅,苍下巅再着手让人下发,算上脚程,至少三天。

  三天!黄花菜都凉了!

  何霖叹了口气,他想起来有什么不对了。

  压厄令的封印松动不是小事,传出去就会人心惶惶,难道扶暮雨会不知道他能听见?还是说其实这事情没什么好遮掩的,大家都知道。

  但不知为何,何霖总有种自己是那愿者上钩的鱼的感觉。这封印不至于这么快就有问题。

  可连市井流言都在传压厄令有问题,他就是没看过几本小说,也是看过电视剧的。什么市井流言?那都是有根据的好嘛!就算不是八九不离十,那也至少有两分是真的。

  所以,即便封印没有问题,那也是有其他原因让这些人觉得封印有问题。

  何霖又想起那双面魔。

  那玩意儿虽然武力值不够,智商还是在的,警惕性向来很高。竹舍下就有其他人在,它怎么敢直接攻击的?

  除非,它笃定下面的人不会上去帮他!

  双面魔为什么会觉得扶暮雨他们不会救他?竹舍是在浮海若生的管辖范围内,扶暮雨四人穿的是苍下巅的制服。

  各门派的弟子游历时向来不会只在本门派的地盘游历,路上遇见邪祟作乱不可能不管。

  可现在一个向来警惕的双面魔都敢无视修仙子弟直接冲了,门派之间是出现了什么不可调和的矛盾吗?

  何霖扶额,这短短月余到底都发生了什么?他“断网”了。

  头顶阳光正好,飞鸟白云,好不惬意。

  微风吹得树林沙沙作响,堕沌山山崖上出现四个身影。

  何必饿都落地了还有些晕头转向:“不是说大师兄自己来?怎么我们也要来?”

  寒若一个暴扣敲他头上:“来都来了,你还要回去不成?”

  何霖蹲在树上远远看着,一边想着早知道不穿白色这么显眼的衣服了一边忍不住替何必饿委屈。这孩子怕不是还没吃好就被拉来了,饭没吃好还要挨打,更难过了。

  不过说起这个,他也很想念伍武的手艺,还真很难吃到比他做的更好吃的饭菜。

  果然,何必饿“嗷”一声伸手去揉后脑勺,委屈道:“我就是问一下,师姐怎么总是跟师尊一样,师尊不在我也还是要挨打。”

  末了又咕哝一句:“阿霖也是,可恨的是我还打不过他。”

  何霖:“……”

  这边何霖小心翼翼借着树叶隐住身形,那边就见扶暮雨拍拍何必饿的肩膀以示安慰,召出竹风御剑去山崖上方,应该是查看封印有没有松动变弱。

  何霖也是刚到没一会,还没来得及查看就察觉到有人过来,只能先躲起来,暗自观察。

  没有仙剑真累啊,还好笃伏镇不绕山走也还算近,就是爬山真累人。何霖忍不住怀念束云。

  他其实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召的动束云,毕竟那是何玲的仙剑,他还是何玲的时候好歹也有何玲的身体作为媒介,现在换了个身体,跟何玲没有半毛钱的关系,大概也是召不动的。

  就是能召来,他也不敢。

  还没来得及感慨,就见扶暮雨收剑落地,抬手示意三人后退,竹风跟着主人的灵力在地面勾勾画画。

  太远了,又被三个人挡着,何霖没办法看清地上到底画的是什么。能感觉到那手法有些熟悉,但一时想不起来。

  直到一道寒光划过扶暮雨的掌心,何霖脑中雾蒙蒙的一团顷刻散去。

  魂封!

  苍下巅的禁术秘诀之一,也是修真界最强的封印术法,即便自身修为不够,此封印术法所凝的封印强度也能超出自身修为至少两个阶段!

  但之所以是禁术,就是不能轻易使用,此法结出的封印需要以施法之人的魂魄为引,封印和施法之人的性命紧紧相连,才能有超出本人修为的强度。

  封印破,魂魄散。

  也因为是禁术,所以何霖记的不是很清晰,才一时间没想起来。他又没有用过,只是知道。

  扶暮雨左手握拳,面无表情地看着鲜红的液体顺着手心下滑,落在面前的土地中,沙土被鲜血浇灌成黑红色。

  何霖脑中嗡嗡响,禁术本来不该传给弟子的,但是他禁不住扶暮雨的纠缠,又清楚这孩子本性,才跟他提过几句。但是他并没有与他说过具体方法。这些禁术存在即合理,只是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用的,是以藏书楼里也是有记载的,只是除了掌门长老不得查看。何玲死后长老印是谁在保管?难道顾九乘留给这几个徒弟做纪念了?

  但不管怎么样,即便封印有所松动,也断不能用这等凶险的禁术!压厄令是什么?惦记它的人和魔没有一万也有上千,封印迟早都要被动手脚的,这不等同于送命?

  思绪一闪而过,微风拂过带起阵阵山间清香。

  扶暮雨刚移开视线,这阵微风吹过,带着突如其来的凌厉冲向他画的阵法。而他似乎早有防备,抬起手便轻飘飘化去了来势。

  扶暮雨微微侧身便挡住了阵法,下一刻,他的手腕就被握住了。

  少年的历喝传进耳中:“你在干什么?!”

  扶暮雨一怔,视线下移,看到何霖满面怒容,一手擒住他的手腕,另一手拿出手帕给他包住手心,脚下一转就将他画出的阵法踩的不成样子。

  这人到底脑子哪根筋抽了?何霖觉得扶暮雨说的没错,他真的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主,所以给扶暮雨包扎的时候都没控制力道。

  “阿霖?你怎么在这儿?大师兄要加固封印,你这是做什么?”是何必饿惊讶不解的声音。他确实很好奇,何霖上来就毁了地面的阵法,大师兄好像也不计较。

  伍武、寒若礼数周到,没有责问反而是先拘礼:“何公子。”

  何霖阴沉着脸没有理人。很明显,后面三个人根本不清楚扶暮雨用的是禁术。

  半晌,头顶一声如释重负的叹息传来:“您来了。”

  他用的是“您”。

  电光火石间,似乎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

  何霖一僵,刚给青年简单包扎好的手迅速撤回,却被面前之人捉住了手。

  下一秒,腰身一紧,被人紧紧环住。

  何霖脸都黑了,他果然是那条鱼!

  由于种种原因,何必饿并未上前,伍武和寒若看扶暮雨没动作自然也不会说什么。但转眼间就看到大师兄给人抱住了,这惊吓不可谓不小,一时间不知道该问一句还是该转身假装没看到。

  何霖气的浑身发抖,猛地推开扶暮雨,斥道:“胡闹!”

  说罢转身就要走,没走出几步,身后“扑通”一声。

  还没搞清楚状况的三人吓傻了、惊呆了:“大师兄!”

  何霖心间一震,顿在原地。垂下眼帘,深吸一口气,动了动手在袖中掐了个决布下“销声匿迹”给几人罩住。

  身后传来情难自抑的颤声:“师尊……”

  何霖:“……”

  扶暮雨果然认出来了。

  “大师兄?!”何必饿傻眼了,去拉跪下的扶暮雨,“你在说什么?”

  伍武一巴掌拍自己脑门上,不知道是想给自己拍晕过去还是想给自己拍清醒一些。

  寒若脸色都变了,眼神在何霖和扶暮雨的背景中打转,不敢置信道:“大师兄?你喊谁?”

  何霖想走,却抬不起脚。身后的人还在跪着。

  青年的声音带了一丝委屈:“师尊,您真不打算认弟子们了吗?”

  能不能别玩苦情戏?!绑架!这是道德绑架!赶紧爬起来有多远滚多远好吗?

  脑子这么想着,但是他怎么觉得这结界里的氧气突然变得稀薄,呼吸越发困难。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应是扶暮雨跪地长伏,行了个大礼:“弟子扶暮雨,拜见师尊。”

  何霖:“……”

  何霖不动,何必饿、伍武、寒若也不动,扶暮雨伏地长磕。

  半晌,何必饿上下唇嚅动了一下:“阿霖?你……你到底……是谁?”

  何霖没有回答何必饿,只立在原地,也不转身,语气平静:“暮雨,起来。”

  扶暮雨不答也不动。何必饿去拉他:“大师兄,你在做什么?这是阿霖。”

  何必饿当然拉不起来人。事情太过突然,他低声咕哝了几句,也不动了。对于伍武和寒若来说这情况不亚于五雷轰顶,两个人都僵在原地无法思考。

  长久的寂静后,何霖终于转身,俯身去拉扶暮雨,温声道:“起来。”

  扶暮雨终于抬起头,却未起身,一眨不眨盯着何霖,嗓音微哑:“师尊。”

  何霖还未答话,突然旁边又是“扑通”一声,何必饿也跪了下来:“师尊?”

  伍武和寒若双双抖了一下,寒若冷声道:“你们在干什么?”

  何霖语气有些生硬:“所以今天这是你特意为我设的局?”

  扶暮雨手指蜷起,道:“是。”

  何霖压下一股闷气:“若我没来呢?”

  扶暮雨语气没有波动,却能听出其中的志在必得:“师尊会来的。”

  何霖:“……”就不该来!聪明一世结果被座下弟子摆了一道。他简直想要就地挖坑自埋了。

  沉默了一瞬,何霖问:“你是何时知晓的?”

  寒若惊呆了:“什么意思?”

  伍武一言不发,直愣愣盯着这边一站两跪的三人。

  何霖也很头疼,突然就被揭开了身份,他也是措手不及。这怎么解释?人家一个好好的美女师父突然变成个毛头小子,他要是伍武跟寒若他也不能接受。也就面前这两个心大的,随随便便就认了。

  扶暮雨嗓音微颤:“弟子愚笨,昨日方才确认。”

  “……”何霖恨恨。你不笨,是我蠢。

  “师尊,我早便说过,您与我一位故人很像。我本觉得,一切不过都是巧合,恰巧又是一个与您相像的人罢了。更何况,您现在是个男子。”

  一向清风霁月不染尘埃的青年衣袍下摆早已污秽不堪,跪在他面前垂着头,竟然有些哽咽:“可我和必饿回到无名山的老宅时,我看到了一堆雪、一根胡萝卜、两根枯树枝。”

  何霖一怔,球球?

  扶暮雨恰巧抬头,看到了何霖一脸迷惑,苦笑一声:“师尊果然还是不想让弟子知道的是吗?”

  何霖愣了愣,听出了扶暮雨语气中的失望难过,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扶暮雨伸手拉住了何霖的手,安慰自己一般道:“没关系,弟子认出来了就好。师尊,其实那个时候我也是不敢确认的,我有在找您,我想亲口问问您。不过现在想来,您也不会认的。”

  “可昨日您又出现在竹舍后,您让我怎么再相信那还是巧合?”扶暮雨笑了,神色凄惶,“其实,一切都是有迹可循的。”

  “初见那次,师尊根本没有仔细打量过我,甚至都没怎么看我,但您知道我是谁。五年过去,世人皆称我与小师弟一句仙师,早已不叫我们公子,唯有师尊,一声一声都是公子。我们提起师尊,谁人不会问候一句师尊现下闭关是否安好,伤势如何?唯有师尊,闭口不提。”

  扶暮雨不是没有怀疑过,可是他自己也觉得太过荒唐。他在这红尘中随处都能见到那个人的影子,却又清楚地知道,都不是她。他以为,这次不过是自己又一次的臆想。

  “您为何不提?因为您知道,苍下巅三长老早已故去,提起来不过是给我们徒增伤感。”

  “绮梦那日,您刚好就在附近。后面明明伤势好转却还是昏迷不醒,现下看来是神识受损引起的。您懂得苍下巅的剑法,用的出神入化。您救师弟救我,不顾生死。普天之下,除了师尊,还能有谁可以做到这个地步?”

  何霖:“……”

  何必饿已经抱住了何霖的大腿泣不成声:“师……尊……”

  “师尊不想认,弟子别无他法。”扶暮雨仰头笑着,决绝又满足,“至于今天的所作所为,弟子自会回去领罚,可弟子不后悔。”

  伍武与寒若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扶暮雨身后,听的一愣一愣。

  伍武呆呆地问:“大师兄?这都是什么意思?还有什么领罚?”

  寒若似乎有点眉目了,但看了看何霖,还是不敢置信,没有开口。

  扶暮雨没有理会身后的师弟,苦笑道:“师尊,只有您会堆雪人啊。您大概不记得了,弟子拜师第一年,除夕夜那天,您教我把雪团成两个雪球上下垒起,让我去厨房挑一个冰凌状的胡萝卜,您说,那个就是它的鼻子,您拿了两个枯树枝,说那是它的双手。您说,那个叫雪人。”

  “后来我们再没有堆过雪人,师弟师妹们只会堆雪狮雪兔一类。”扶暮雨嗓音发紧,攥着何霖的手也越来越紧,像是生怕他要翻脸走人,“师尊,不知您是否知道,除了您,没有人知道何为雪人。”

  何霖:“……”他还真不知道。

  何霖猛然反应过来,这个架空的世界下雪不堆雪人啊!他竟然毁在常识上!那雪狮子多麻烦啊,这些人是真闲。

  眼见虽然还是不敢信美艳师尊变毛头小子、但是越来越相信自己大师兄的伍武跟寒若颤颤巍巍也要跪下,何霖急忙抬手制止:“站好!”

  伍武寒若一抖,二十几岁的人,就这么呆愣站直了。

  何霖又去拉跪着的两人:“起来。”

  何必饿抽抽搭搭起身:“师尊……”

  沉默一瞬,何霖应了一声:“……嗯。”

  何必饿好不容易止住的泪水又夺眶而出。

  扶暮雨站直了,依旧目光灼灼地盯着何霖,还是紧紧攥着他的手不放:“师尊,弟子知错。”

  何霖看了一会儿这个近乎执著的傻徒弟,叹息一声:“……罢了,是为师的不好,不该怪你。”

  伍武愣愣道:“师尊?真的是师尊?”

  寒若也少见的面上一片空白:“师尊?”

  何霖提起一个笑容:“好久不见,伍武、寒若。”